元和十二年五月初,亥时已过。
朱离身佩长剑,孤身一人上了逞州城外的黛山。天空深蓝,一轮弯月旁傍着一颗孤星。
这个时辰,南方的夏日还有几分余热,但深山清寂,让人不觉心生凉意,头脑也清晰起来。
近来江湖中出了一件大事——逞州杨家一门二十七口,一夜之间被人灭了口。这凶手身手厉害,杨家住的打铁巷里左邻挨着右舍,愣是谁也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杨家惨案,还是次日申时许被打铁巷里一个懒汉察觉的,这懒汉平日跟杨家的门子斗嘴斗惯了,那一日路过杨家,见杨家门庭寂寂,门子也不见了踪影,也是他眼馋,趴到杨家门口一看,被门内的景象吓得翻了个跟头,人都不正常了,杨家的事这才被嚷了出来。
这杨家本是籍籍无名,深居简出,平日在南五省一个响儿也听不着的人家,但与杨家交好的柳家却是逞州世家,柳家家主柳城重情重义,闻此噩耗悲不自胜,誓要为杨家报仇雪恨。
可惜愿望虽好,凶手却毫无踪影,为此柳城一路寻到了南五省首屈一指的江湖世家徐州朱家,请朱家助一臂之力,寻出凶手。
朱离是徐州朱家唯一的少爷,他听了柳城叙述,也是义愤填膺,便自告奋勇,跟柳城一路从徐州回了逞州,来查杨家被灭门一案。
柳城悲愤交加,又加旅途奔波,夏日暑热,一回逞州就病倒了,指派了自家公子柳吹絮协助朱离,探查杨家一事。
朱离今日去打铁巷杨家宅邸查看,家宅中众人尸首早被掩埋,唯有地上血迹无人清理,干涸在地上,一团暗红色,天气炎热,蒸着地上的血迹,气味熏人欲呕。
衙役在地上描出了尸首当时的情景,他一一点过,总共二十七口。
九口死在内院,血迹泼溅,显是有过争斗,十一口在前院,这些人大多死在睡梦中,床榻上。三人死在矮桌之下,想是当时畏惧之际,胡乱躲藏。四人死在门前,俯卧在地,应是要逃出大门,可惜未能如愿。
其中有一人离门极近,只有三五步的距离。
这杀人狂魔显然是目的明确,从内院的主人杀起,而后一路过来杀光家仆下人,一个不留。
杨家家什物件基本整齐未动,只有内院厢房桌案凌乱,笔墨狼藉,也是打斗所致,他从开始也未想过劫财,寻宝或有可能,但从如今的迹象看来,也不是寻宝,只是单纯杀戮,那么是仇杀?
柳城提及杨家是胡人掳去的俘虏,后来逃回来的,他家来逞州城,也是约十年前的事,这十年来,杨家平日低调自守,甚少与人结交,那理应也难与人结怨,更何况是这等灭及全家的深仇大恨。难道是旧日仇怨?
与杨家十年前的事有关的人早已死了,就埋在黛山上,恰巧也是满门被灭口!
他从听说与杨家一起逃回来的罗家被满门灭口起,心里就埋下了疑惑,只是这疑惑隐隐绰绰,非但无凭无据,就连具体的影像,他都说不出。
不过黛山似乎与杨家干系甚大,罗家的衣冠冢在这里,杨家结识柳家,也是在这里,他深觉这里值得一看。
黛山山势清秀,孤峰独立,按着柳家父子的描述,那罗家的衣冠冢就在山腰偏上的地方,朱离装着一脑门的官司,踏着月色,也不觉路长,不一时已到了山腰,他大概分辨了下方向,不一时便到了罗家的衣冠冢前。
十年之久,罗家的墓地却整洁干净,一堵青黑墓碑孤立,只写了几个字——弟罗氏之冢,落款只有两字,愚兄,并未著姓名,大概那时他们逃回国,杨家惧怕胡人追查自己下落,不敢具名。
月色照地墓地一片清寂,墓前一只用来烧纸钱的铜盆月色下粼粼闪着光,朱离坐在墓前,取过铜盆看时,盆里积着前日下雨时的雨水,里面还有灰黑的灰烬。
朱离望着灰烬,不禁心里一动。
如今五月初,此前只有清明这一个祭日,柳家城曾说杨家每年清明必然拜祭罗氏之墓,可如今距清明已过去将近两月,南方春日雨多,这铜盆浅浅,两月间落得雨水定然能将铜盆里的灰烬冲尽,何以这盆里还有灰烬?
那定然是有人在清明之后还来墓上拜祭,且日子当不会太远,他该回去问问柳家,逞州这些日子的天气,说不定能把拜祭的日子算的更近。
但何人拜祭罗家?罗家与杨家一起从胡人手里逃回,逃回后便隐居山村,也无处投奔,可见这里并没有故旧,即便有,也不亲近。
且罗家逃回来不久便被杀害,时间仓促,又是逃难之中,也不应是新结识的人,那这拜祭之人难道与杨家被杀有关?
虽然事情还是扑朔迷离毫无进展,但得了这样一条线索,朱离大觉鼓舞,墓地里暂时也看不出别的端倪,他望一望天色,那半轮月牙陷进了云层的棉被,天色透着朦胧的黑,想来过不久就要天亮,他该回去了。
他猛然站起,却晃了两晃,原来是在墓前久坐,腿也压麻了,他不觉叹了一声,伸手扶住墓碑稍稍歇息。就在此时,四周寂静,朱离听出附近有急促呼吸声响起。
这夜半三更,还有人来上黛山,且听来人气息,似乎是疾奔而来,朱离心念电转,他呼吸略屏,已握住剑柄,凝神以待。
只是顷刻之间,一条黑色人影越过树影,落在了墓碑前面。
此时月色暗淡,看不清来人面貌,只隐约见得其身修体长,略微瘦削,藏青色夜行衣衫,腰身紧束,显得腿尤其的长。
来人显然也不料深山有人,眸光一转之间,如刀锋般直指朱离,周遭的空气像是被来人冷硬的棱角割破了一道口子。
朱离还不及开口,来人已解下长剑,招式凌厉,带着劲风砸向朱离脖颈,朱离拔剑不及,连着剑鞘挡了一下。
沉闷的一声撞响,两人在一招之间已窥见彼此实力,各退后了一步,朱离收了长剑,对方这一招虽然厉害,但并未拔剑,可见并不是要取他性命,最多只是要砸晕了他,他想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弯月睡醒了,从轻软的云被里跃出来,撒下一片清辉。朱离这才看清对面人的相貌,他瞬时唇角带了笑意,在对方的逼视里抱了抱拳:“乌桑?”
他的笑有如三月间一缕春风,柔而不燥,温和有劲,让来人劲厉的目光无处着落。
来人眸子里透出讶异,但瞬间收敛,他眉心一蹙,戒备肃杀之气再起,这次手已按上了剑鞘,看来起了杀心。
但还是点了点头。
果真是他!
朱离今日与柳吹絮查访杨家,途中焦渴难耐,去茶肆喝茶时便听说“西湖三怪”被人在老巢格杀,杀他的是苍霞山新起之秀乌桑,他的徽记竟是一枚盛开的梅花。
苍霞山专营杀人生意,那里出来的杀手各个武艺非凡,毅力惊人,据说这个乌桑是第一次下山接生意,却如久经血雨般老练,擅使剑,惯夜行,来去无影。
还说这个乌桑年轻俊逸,又风流多情,颇能魅惑妇人女子,有一笑倾城之能,西湖三怪豢养的娇妻美妾见家主身亡,这个杀手非但不牵连他们,竟肯放她们自由,当下竟有几个愿随乌桑而去,可见其魅力一般。
朱离暗自打量对面的人,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倒也不可不信,此人风流多情是未必,但年轻俊逸却是真的。
朱离窥破乌桑的疑惑与警戒,他微微施礼:“在下朱离朱存之,幸会。”
乌桑闻言蓦地松开搭在剑身上的手,匣中长剑似是解人心意,嗡地一声轻响,他脸色瞬息几变,深深望着朱离,眸中寒冰遇暖即化,如潋滟水光,却极力克制,他迎上朱离含笑的眉眼,只点了点头,便纵身一跃,要往朱离身后的树林里树林里钻进去。
朱离不料他身法如此快捷,忙运起轻功,几步抢过,已拦在了乌桑面前。
乌桑眉头一蹙,冰冷的眼眸落在朱离脸上,但却并没有拔剑,反倒是身形微顿,收住了脚步。
朱离被他看得滞了一下,但脸上的笑意不落:“在下无意冒犯,但却要请问阁下,这深更半夜造访黛山,有何贵干?”他正在想何人拜祭罗家,乌桑就上了山,他不得不问。
乌桑眼眸扫过地上,又落在朱离脸上:“你呢?”他的声音也冷,语调又平,像是拴在腰间的玉佩轻轻的撞击声。
“在下是……”朱离话才说了一半,便听到山里脚步纷沓,离此并不很远,他只一晃神间,肩上一紧,却是被乌桑提住了衣衫,拖着走了两步。
朱离虽猝不及防,但应变却快,手臂一转,只戳乌桑肋骨,要挣脱钳制。
乌桑眼明手快,他并不硬接这一招,只是手掌一翻,捏住了朱离手腕,将人往身边一带:“别动!”
这话平和,倒不像乌桑能说出来的,朱离愣了一下。
只是瞬息之间,朱离已被带进了墓碑后的密林,他寻棵枝繁叶茂的樟树,提着朱离跃上了树梢。
朱离身负武艺,岂能就范,趁着乌桑不妨,已飞起一脚踹在乌桑膝弯,乌桑吃痛,膝窝一软,跌在树杈里,树上空间狭小,朱离被乌桑困在身前,也被带倒了。
朱离趁势用手肘往后撞去,空两人离得太近,乌桑施展不开,这一下没挡住,他直击在乌桑胸口只听对方痛地哼了一声,但乌桑也没再反抗,只瞬时制住了他的手肘,又说了一声:“别动!”
朱离的挣扎顿住了,乌桑这一声说的威胁十足,好像他动一下就能立刻打他一顿一样。
静默之下便听地纷沓的脚步已到了罗家墓碑附近,朱离压低了声音:“西湖三怪的亲友?”
乌桑在他脸边嗯了一声。
西湖三怪在江湖上名声不好,也与朱离素无交情,朱离不愿插手此事,也就没再挣扎,只想着还有问题要问,但还没开口,乌桑已在他耳边嘘了一声,痒地朱离后背一层鸡皮疙瘩。正要埋怨,就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声:“乌桑小儿,躲着干什么,出来陪爷玩上一玩儿!”
这语气轻佻,不似约战,倒像调戏良家妇女,朱离心里好笑,不禁回头看了乌桑一眼,只见乌桑脸色分外严肃冷峻。
有人吗?自带防冷功能的作者君偷偷的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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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出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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