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除夕

姚冰应该快回来了,一种隐隐的感觉。刘诵很想控制住自己不想,但那张订婚照片每天都告诉她做不到。姚冰没有见过她,其实这个家里的人都互相不在乎也不需要知道她。回去她又做大扫除,姚冰和申丽衡的房间还留着新婚的甜蜜,姚冰的一瓶香水没有带走,盖子开着,从那个微细的黄铜瓶口飘散出房间里浓郁的苦橙花气息,像一片无形飘飞的绸带。从前她打扫卫生从来跳过这间房间,申丽衡回来过夜也几乎没上来过。

房间里的床上还是结婚的锦绣被面,有一点点凌乱的折痕。她打开衣柜,里面竟然放着姚冰的绸缎婚纱,光洁耀眼,剪裁的斜片垂下来,上面庄重华贵的暗纹。他们还没有摆酒席。姚冰还没有来得及穿,申丽衡就带她离开去了美国。礼服高贵得让她心惊,她想象那个未曾出现的婚礼,姚冰本该多么夺目,申丽衡又该怎样地期待过,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她闭上衣橱走出衣橱间,他上次回来夜里的话语又在她的耳边,他说你其实很喜欢吧,你不舍得了,你不想让姚冰回来,对不对。当时她别过头去不看他,眼泪一滴一滴地积聚在眼眶里,摇晃滚落下来。她飞快地退了出去,又打扫别的房间。

暖气开得很足,她忙得一身是汗,还不到傍晚,下到楼下竟然发现申丽衡靠在沙发里看电视。光线明亮,没有开灯,他把脚搁在茶几上,皮鞋的尖微微抬着。看黑白电影,生活多美好,里面一个房产贷款公司的老板因为盖不出房子正要跳河,上帝派一个老头子天使给他指点迷津,煽情的温馨剧本。申丽衡在笑,那种讽刺的笑容,后槽牙碰了一下又放开。余光注意到她,穿着灰色的罩衫,头发因为忙碌而有点凌乱,他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她过来,还是那张华贵的褐色皮沙发,他一旦叫她丽容她就知道必须服从没有转圜的余地,就走过去,因为怕弄脏皮沙发她把罩衫解下来,叠在手里又坐下。

“说说你在想什么”

她沉默不语

“要么我替你说”

“姚冰马上就回来,对不对,前些天你出门前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那边的人说姚小姐过些天就回去。你从来没有在这里给姚冰打过电话,是因为你恨我我知道,我马上就可以走,我离开北京,永远都不会给人知道”

申丽衡不置可否

“先去做饭”

她只好站起来走开,按照前几天想的做菜,其实她想了好几天今天要做什么。左右手轮番忙着,又拿杯盘摆来摆去,直到做好一桌的菜。

新年来了,从前不是没有和吕思佳过过年,每年寒假吕思佳把她带回来,还是在那间小房间里,她听着亲戚宾客络绎往来,吕思佳和申平笑迎欢送。冬天没办法打球,申丽衡天天跟同学下围棋,几个同学来到家里,他们口无遮拦给班里的女孩品头论足,评价恶毒而精准,申丽衡听见有时候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同学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他说喜欢个子高的。

她在那间房间里无声地听,新年的时候申家的人聚在楼下,那么热闹,其乐融融,很嘈杂,一个辈分低的阿姨把女儿给申丽衡抱,让她喊叔叔,申丽衡哈哈笑出声来说喊哥哥。其实刘诵也喜欢热闹,听着他们笑,她就觉得开心。眼前又是除夕,可是此时因为自己,爸爸妈妈都没有了,本来的此刻是往常一样的热闹齐聚,申家该有申丽衡和姚冰,要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丽衡抱过的那女孩可以喊姚冰姐姐,如今却成了安静冰冷的气氛和桌旁心思迥异的两人,如今她可以不在二楼的小房间里,可以坐在他的身侧,却比那时离他更加遥远。外面新年的爆竹声杂杂地响起来,她尝了一下自己做的鱼,方阿姨说申丽衡喜欢吃鱼,但她做的他几乎没有动过。

他按掉手里的烟,看着她发呆的样子

“想看爆竹?”

他们吃过饭他带她上车,坐在副驾位置上,路灯的光影昏黄不断,她用余光看他开车,他专心地回过方向盘。

在郊外可以看到烟花表演,连续不断,湖边已经冰冻住了,水推着碎冰流过,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刘诵站在河岸垂柳旁边的水泥平台上,惊喜地看着缤纷的烟花,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她还没有回过头,突然之间被身后的男人打横抱起来,天上飘着细雪,丝丝缕缕碎裂在他的眼眸,他的大衣带着寒气。一瞬间她恍惚地发现他竟然在笑,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非常的英俊,他抱着她转了一圈,就像对姚冰那样。抱着她回到车里,她的鼻尖冻的红红的,他们并肩坐在后排,申丽衡侧过身,他的神色变回冷淡,手臂扶着椅背直视着她,看得她非常不自在。

“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

“姚冰初六的飞机回来,我们回姚叔叔家,我可以放你走,你想去哪里,我给你办妥,毕竟你是我妹妹,或者你想去美国,加拿大也行”

他的声音冷漠,好像从来不认识她,好像她真的是保姆的女儿。哪里都可以,她在心里说

“谢谢不用了,我会离开远远的,姚冰不知道我,我也不会再出现了”

她翻找着手包,拿出银行卡,还没有来得及递回去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擅长欲擒故纵的手段,觉得我离不开你了”

他笑了一下,笑意又飞快地消失

“没有”

她攥着银行卡低低地说

“有吧,你觉得你猜对了吗”

“不知道”

他垂眸轻蔑地看了一眼她的手中,对她说把银行卡留着吧,不用归还。

他们拿钥匙开院子门,回到家,刘诵才发现她下午做卫生把小猫笼搁在连廊上了,呀地一声心疼得要命,赶快提起笼子回到屋内把花花拿出来,小猫都要冻僵了,伏在她细瘦的腿上,眯着眼睛把柔软的脸隔着棕色毛衣贴在她的肚腹,鼓鼓的一团,绒毛的尖上都是透明的雪。

她伸手反复揉搓着,焦急的自责的样子。

丽衡,赶快拿一个毯子来。她自顾自地说着,又突然噤声,想起自己不能那么叫他,那太亲昵了,室内安静,她窘迫非常,好像不知从何时开始,一进这间房子,就总是说错话,总是做错事。

她抬起头,申丽衡已经从他们的卧室拿来毯子递给她。那么近,原来他单手支在膝上看着她,她裹住花花,嘴唇轻轻抿住,伸出双手揉搓着。小猫呜咽了几声,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们这样凑近看着直到她怀中的小猫渐渐苏醒,两个人的目光无言地集聚,像在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终于把花花放回笼子,四目相对,突然觉得很尴尬,烟花声已经听不到了,客厅又高又空旷,只有暖气发出的一点点轻微的叮声。她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飞快伸手去拿遥控器说我们看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电视打开,喧闹的声音一下子充满房间,屏幕上花花绿绿的演员在拜年,播着中央电视台。她陌生地看着,其实刘诵喜欢热闹,但是从来没有真的去凑过热闹。刚刚打开电视,她的手腕却已经被他攥住,男人高大的身躯将她牢牢锁住,吻得她几乎无法换气,每次她挣扎,他就会巧妙地加重力道,好像在嘲笑她自作自受。她想要挣开,身体却已经感到乏力。他扯着她的毛衣把她往楼梯的方向拽,她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她拿遥控器的时候就知道,惊怖着向后挣扎,力气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抓着她毛衣的空余的肩拉她过去,电视里放着鼓乐礼炮,她的心却一瞬间那么凄凉。小猫急得在笼子里打着转喵喵叫。

“申丽容”

他一字一字地说,刘诵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已经泪盈于睫,一边挣扎一边吐出破碎的话语。

“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别在姚冰那里,怎样都可以….还给你”

她几乎抽泣着,踉跄着被他拖到楼上他和姚冰那间房间。

很大的套房,天花板上还是红木的包边,角落的柜子还放着姚冰的提琴。从尽头的玻璃门出去是三楼宽阔的玻璃吊顶平台,三年前吕思佳去世后,白瓷花盆和种莲花的石盆都被她搬出来倒空了,现在没有种东西。她被推在黑色的梳妆台上,撞到硬木的角让她痛得倒吸一口气,不知道是怎样忍受,那总是让她没有一点点体面。夜里申丽衡睡熟了,她忍着疼痛走出去,不能让自己再看见这个房间。

她身无长物,收拾起来只有一只小小的旅行袋,她想了一下自己能去哪里,排演一些最坏的去处和可能,她无力地闭上眼睛。

客厅里电视还开着,申丽衡发脾气的时候把灯关掉了,一只手拽着她,一边啪的一下摁掉了灯,她攥着他贲张的手臂拼命地往后退,像哭闹的小孩不愿意离开家跟别人走的时候那种挣扎,一时不知道两个人到底是谁在无理取闹。半夜里再下来,也没有再开灯,她把旅行袋放在手边,抱膝看着节目,电视机变幻着幽幽的银光,深夜的广告一条条飞过。她把下巴放在膝上,看着看着突然一怔,手边打开旅行包找药吃。她一直很小心,隐蔽地完成,非常非常地小心,每一次她都会算好时间吃药,绝对不能,她想,她能做主的事情不多,但那件事情她绝不会让它发生。

把小猫笼放到门厅,她最后一次环顾这栋宅邸,她在其间长大,隐藏自己的一切,看着吕思佳的明艳和枯萎,申丽衡的青涩和深沉。没有晨光,中厅的立柱像搭起来一台灰暗的戏,没有她这个角色,她的戏份也没有一点点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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