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降

李福图心中直犯嘀咕,但仍揣着手,奔恭宁里去了。

夜色四合,钟鼓楼点了瞭望台的火。沿途坊墙平直稳健,廊房下人行攘攘。

蓝蜀交界的狼烟味在包子馅香气中远逝,累累瘴病尸骸被眼前京城的繁花悄然遮去。

他有些恍惚。

履着依稀的记忆,摸到安兴坊的长街旁。

抬头一看,当年高台曲池、雕棂彩绘的平戎将军府,如今被改作了一座佛寺。

大觉相寺……他喃喃地念,闷头转身。

耳侧忽然听到一阵呼喝声,“都让开让开!丞相有令,恭迎佛骨入寺,镇守京城太平!”

他扬起下巴去瞧,一队三衙龙步司的禁军身披铜虎甲,押送着辆金辇楠辕的香车进寺里去了。

身侧有席店的掌柜出来看热闹,李福图忍不住多嘴问一句:“店家,这大觉相寺是什么来历?原先的戎……将军府哪去啦?”

那掌柜说笑话一样瞟了他一眼:“小兄弟,多少年没进京了?贺兰将军被抄家少说得二十载了,当年早一把火烧没了。”

“如今的大觉相寺,是丞相请了高僧诵经,奉着佛舍利为京城趋吉避凶使——听说南边儿的瘴疾就是这样被挡在京州外的。”

他心头鼓鼓乱跳,来不及道谢,忙不迭扭头走了。

路过五城兵马司,他在旁边福客来酒肆里打了一攒盒羊肉、一碗馄饨,端着想往回赶。

正要出门口,外头进来几个胥吏书手,承着牙牌吆喝道:“掌柜!称五斤熟羊脍,上等的杏子酒筛上来!”

他躲在一旁让路,却瞧见门外跪着位身着粗布褴衫、披散头发的汉子。

李福图心下登时明白了两三分。这怕是衙门又从哪家人身上狠狠敲了一笔,人家没钱垫付,来卖身的。

他在酒肆里转了转,装模作样地问现在的米酒什么价,竖起耳朵去听那伙衙役对话。

“要说还是咱们老大有远见。”他听得一个书手咬了口蒸饼,又哈哈大笑:“派了几个捣子,愣是把那芝麻官一家子都治得服服帖帖。”

“你说这些穷地方官,没钱没势的,掺和什么瘴……那事儿?不找死呢吗。”

他蹙着眉,继续偷听。

两旁的胥吏显然也是刚审完案子,一个个喝得面露红光,接话说:“算他家小子命好,那老头子拼尽家财留了他家小子一口气。等那小子卖身结了最后一千两的羊息,哥几个就大发慈悲放他走吧。”

李福图拧起眉心。

他悄悄摸出酒肆的门,绕到那汉子身边。

觑眼打量着,他只见那汉子身形魁梧,身前插着草标;直愣愣跪在酒肆门前,一声不吭。

唯有脊背笔挺,像是个成器的样子。

眼前又蹦出平戎将军府被查抄前夜的事来——他爹催他练武,说他马步扎得不稳、肩背也挺不起来。

这闲事管是不管?

没等脑子转过圈来,嘴先张开了:“哎,兄弟。你家是因为……因为瘴疾的事,被兵马司的人陷害的?”

那汉子头动了动,没接他的茬。

李福图只得又往人跟前凑了凑,“我没恶意,你是不是还要再给那群米虫一千两羊息?我可以帮你。”

没等汉子答话,他耳侧就响起财神爷轻缓柔和的声音:“吾仆~是说一个时辰不见汝,原来汝又在背着爷勾搭汉子。”

他扭头,见齐丰亿不知哪里去换了身古钱加斓衫,此时耳着莲花明月珰、腰悬白玉行龙嵌红宝带饰。

好风骚啊,还以为哪家暴发户的傻少爷跑出来了呢。

“……我没有。”他满头黑线。

手里那盒羊肉被财神十分顺手地接过。

齐丰亿捡箸尝了一块,尔后饶有兴致地低头看了看那汉子:“不错。时辰不早了,不久禁军会来巡夜,咱走吧。”

他急忙扯住齐丰亿,正待说什么。却见那汉子回身,朝他们磕了个头,粗噶道:“……在下茂陵章氏,单名奈字。”

“若二位大人不嫌,万请搭救一二。”

他不顾齐丰亿的反映,抢着说:“茂陵章家?你是章一鹤的后人?”

他见那章奈猛一抬头,露出乱发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来。

“……那是在下的亲爷。”

李福图大吃一惊。章一鹤曾是云游四海的行脚医生,与他爹贺兰锋是过命的交情;后来他家被查抄,听说章老先生还四处为他爹喊冤。

没想到章老先生的子孙入了仕途,还正好失落在他眼下。

故乡遇旧知,这回是不救也得救了。

他一把抓住齐丰亿的袖子,压低声音,目露凶光:“财神,做神不可以这么抠门。”

接收到他危险的目光,齐丰亿吧唧吧唧吃着羊肉,歪头:“爷如何相信他的话?”

“……我可以为他担保。他是个好人。”

这话幼稚得像小儿过家家。财神笑得肩膀都在抖,含着筷子尖笑而不语。

眼看屋里的胥吏都要出来了,李福图咬咬牙,扭头去看章奈。

他奔回酒肆,匆匆借了纸笔出来,想着在青云派学过的什么咒法,随意写写画画。

这是老师父教的谴雷符。当初是用于检查他们功课有没有完成;没写却撒谎的弟子会被金雷不轻不重地劈上一记。

他为从同门师兄弟的欺凌手下自保,学得最成功的便是这道符。

他跑出去,胥吏书手们正逼迫章奈还钱,齐丰亿站在一旁欣赏京城四处悬挂的花灯。

他上前两步,将几个衙役扯到一边,赔笑道:“几位大爷,别着急嘛。他是不是欠你们一千两?小弟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们拿去喝酒——再过一会儿,保证把羊息给你们凑齐。”

衙役们瞅了瞅他,见他虽其貌不扬,但跟了个极其雍容华贵的公子,倒也信了两三分。

“好吧。动作快点儿啊。”“这姓章的命还挺好,真有人愿意给他赎身。”

他大步流星,将那符纸甩在齐丰亿眼前。

财神道:“这是什么。”

他心中也没底,咕哝了一句,才低声道:“这、这是可以检测人言虚实的符纸。把符纸吃下去,要是人说了谎,会当场暴毙。”

其实他不过是担心齐丰亿见死不救、加之确实不能轻信于人,于是信口胡诌。

可财神非但没有揭穿他,反而笑吟吟地看了眼章奈。

他紧张地看了看章奈。果不其然,那汉子站起来,将符纸接过张口便咽。

天空毫无异象,月色清和,京城歌舞升平。

真是章一鹤的亲孙子。

他眼眶微涩,死死盯着齐丰亿。

目光灼热得像火烤,财神被他瞪得无法,只得摊手失笑:“好吧,好吧。”

他松了口气,却被齐丰亿点了点鼻尖:“真会给爷找麻烦。爷可要告诉汝,这人身上缠着一桩因果——救他,汝要做好准备。”

心头别地一跳,李福图侧首去看章奈。

只见那汉子抿抿唇,也不多说:“多谢二位恩公。有人肯施以援手,章奈已然知足,不奢求更多。”

他不知哪冒出一股劲,恼得揪住齐丰亿:“你到底帮不帮?不布道了?不要香火啦?!”

财神摇了摇头,故作叹气:“好吧,好吧。汝去告诉那些衙役,带着爷与章奈去灵华门前走一趟。”

灵华门?他心下一惊。那是王侯大员的府邸区,去那儿干什么。

但齐丰亿眼神坚持,他只得去同衙役们说尽好话;甚至赔上最后六十两银子,才说动人家跟着一同去了。

他和齐丰亿跟在章奈、衙役后头。

财神爷并不问他为何如此在意章奈,似乎全然不感兴趣,一路上还问他京城有哪些新鲜吃食。

万家收籁,巡夜的禁军匆匆而过。灵华门离兵马司不算远,约莫三刻钟路程就到了。

眼下本该四下无人,可一辆马车正停在朱门大道旁,亮着绿丝绦笼灯,金鱼儿勾子定着厢壁,车顶挂着斗大的“梅”字。

李福图心中咯噔一下。

这是当朝宝宸阁大学士,梅祖韬府上的车马。

回头一看,那几个衙役显然也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只有齐丰亿面色如常,章奈则还是副面瘫样子。

他胳膊肘别了别齐丰亿:“哎,别装深沉了。接下来咋办?”

这一句话竟然把财神问笑了:“遇到老相识,能怎么办?当然是去叫门啊。”

他:?

身旁早有一个胥吏按捺不住,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嚷嚷道:“来都来了,耍什么花样?银子呢?”

李福图蓦地被齐丰亿使了个眼色。不知怎的,他心神领会,争执起来,叫嚷声引得那马车上的人走下来。

定睛一看:一袭白锦云袍、腿侧挂着福寿蟠桃玉牌,赫然正是昨晚救过他们的——御药局勾当公事。

他喜不自胜,大声呼救:“宪台大人!还请留步。是我,不老关!”

几人都被他一嗓子喊得微怔,齐丰亿背过身去,笑得两肩颤颤。

顾不得许多,李福图挣开胥吏,迎上那人。

谁知那人上下看了看他,眨了眨清透的眼睛:“你是……”

他不解地张口欲言。齐丰亿却拦下他的话头,笑道:“梅公子,请看此玉牌。”

他忙将玉牌交与“梅公子”。

李福图不错眼地巴望着,只见那“梅公子”接过玉牌,果然面上浮出狂喜之色。

“没错,这是我哥哥的玉牌!”

他与齐丰亿对视一眼。

仔细看去,那梅公子容貌确实比勾当公事稚嫩了些;此刻将玉牌收下,冲他抱拳行了一礼:“你就是我哥哥说起的那个不老关难民?你果然找上门来了。”

什么跟什么?

李福图听得云里雾里,但脑子转得飞快,忙道:“是的。不光如此,我还将一位关键之人带来了。”

他扭头一看,齐丰亿弯起桃花般的笑眼,侧身将章奈推出去。

财神笑着冲他眨眨眼,也不知究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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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神讨债
连载中浊笔一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