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政屿没说话,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表情,在慕云峥看来,他气质有些特别,虽是站在如此热闹的风口,也永远像是一个旁观者。
酒楼老板领着他们进来,边走边笑说:“公子,你别看这位爷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酒量可大了,还无论喝多少都不会醉,并且酒品也绝佳啊,所以我才唤他一声爷呢。”
这间酒楼是最大的,慕云峥狐疑起来,说:“张兄,要是那书童没几个钱,可能不会来这儿,不过有钱人家的书童,也该是兜里有几个银子吧?”
此时走到台阶边,是要预备上楼了,老板问:“两位,是包间还是随意坐?”
“随意坐吧。”走进来这一路,张政屿已看见一个很像书童的人在二楼栏边独饮。
慕云峥顺他视线望去,惊喜道:“那不就是么?老板!”他叫了声刚要走的老板,老板回头,挂上招牌笑容,慕云峥指着二楼说:“我们就坐在那儿,请尽快上酒来啊!”
“好嘞。”人多,老板绕了半个圈子,走了。
上楼的时候,慕云峥说:“我看那书童都喝得醉醺醺了,一会儿能问出实话么?”
张政屿道:“他酒品不差就行。”
慕云峥笑了几声,两人在书童隔壁那张桌子落了座,下酒菜很快上了,慕云峥用筷子夹了粒花生米到嘴里,用喉咙调侃道:“怎么酒还没上下酒菜倒上得快,怕是张兄要的三坛酒还得去取吧。”
张政屿端坐着,半低头道:“慕云峥。”
“嗯?”慕云峥看着书童那边。
“让你见笑了。”
慕云峥“哈哈”笑了几声,模样很开朗。
这时三坛子酒由三个壮汉陆续从楼下扛了上来,酒被放到桌上后,张政屿半天没动,但慕云峥十分享受这种被他人注视的感觉,就主动给张政屿倒了一杯,将杯推到他跟前,问:“张兄,你难道是抱坛喝的么?”
“只是第一次在外人。”张政屿勉强动了几下嘴皮子,说:“在这么多人面前喝酒。”
“这不算什么。”慕云峥说,“都是过客,他们也只看几眼就看别处了,谁又还记得谁呢,自己的爽快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张政屿一手提着坛子喝了起来。
慕云峥手肘撑在桌上,片刻后看张政屿还在喝,他觉得不可思议,手指慢慢捂住了嘴唇,小声道:“张兄你真是——”
“哗啦”一声响,是书童那边发出来的动静。
张政屿放下酒坛子望去,慕云峥也跟着望去。
竟有几个醉鬼男子在这么多双眼睛之下调戏书童,慕云峥拍桌起身,扬声道:“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他一个人像什么话?”
醉醺醺的书童趴在桌上,白净露红的小脸儿被那几个男的不怀好意地摸了许多下。
一醉鬼看过来,冲慕云峥露出笑容:“不如你也过来摸摸?他的脸可软了。”
“你们这是调戏!”慕云峥跑来,一个个拍开他们的手。
三个醉鬼排排站,中间那个高声道:“关你什么事啊?我们又没调戏女子,摸把他的脸就怎么了?”
“那你们也不能因为人家是男的就随便摸别人吧?”慕云峥干脆往书童这桌一坐,道,“我们跟他是一起的,你们最好是别打他的主意。”
“咦哟?”另个醉鬼扬声讥笑道,“原来他是你们的啊,我还以为张书生死了之后,这模样俊俏的书童没人接手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给惦记上了,我们还算是来迟了呢。”
“说什么胡话?”慕云峥拍桌起身,声音比他们的还要大,“成为书童或许是他迫不得已,谁不想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但最终谁又能真正成功呢?我们跟他是朋友,你们赶紧走!”
三醉鬼看了眼张政屿那边,见他一人在喝一坛酒,想必不是个狠角色也是个莽角色,就不打算跟他们再纠缠,走前,一个醉鬼悻悻然地说:“是啊,我还想成为财神呢。”
“咳咳咳!”
慕云峥回头一看,张政屿竟然被酒水给呛到了,当下他说:“张兄,锻炼酒量也不是像你这样锻炼的呀,循序渐进比较好吧?”
“我不是。”张政屿说了句。
慕云峥看见他唇边流有水渍,晶莹水珠滑过筋脉凸显的脖颈,又滚下精致的衣襟,张政屿动了动,慕云峥眼光一晃。
又看见他美如雕刻的脸,微垂眼的时候,黑漆的眼珠子后边,眼尾褶皱有些明显,垂直的鼻梁,抿起的唇角,不带一点风尘,竟有些不可亵渎的神圣气息。
幸好书童在迷糊中醒来,不然谁也移不走慕云峥看张政屿的眼神,他回神,唤了句:“张兄,他要醒了,你快过来。”
张政屿走来坐下,身上竟然一点酒气都没有,慕云峥原是托腮,后来觉得自己鼻子是出了问题,于是手指头捂着鼻子,看张政屿拍醒了书童。
书童抬头:“唔?两位是?”
慕云峥心想,做人还是要检点,怎么张书生刚死,他就对张政屿的美色起了歹念?说好的要清心寡欲呢,于是他振作了些,道:“我们来问点关于张郎的事情。”
“张郎是谁?”书童揉着额头问。
“你不是他书童?”慕云峥反问。
“哦哦!”书童憨笑道,“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叫他,想必——”
书童的眼睛不太清晰地看向慕云峥,道:“想必公子跟他的关系不一般吧?”
“你可别乱说。”慕云峥瞄了眼张政屿,道:“我跟你家公子清清白白的,还只见过一面,什么都没发生呢。”
书童是喝醉了酒了,立即嬉笑着问:“公子还希望跟他发生点什么?”
“张兄!”慕云峥起身道,“还是你问吧。”
听了书童这话后的慕云峥本来有些坐不住的,但他又没什么地方去,只好又坐下,屁股刚挨凳,他又忽然起身。
张政屿跟书童都朝他看来。
他道:“张兄,我出去一趟,你先问着,我马上回来啊。”
张政屿点头:“好。”
目送慕云峥走了几步后,张政屿问书童:“张书生的事情,你知道得多吗?”
“什么张书生?”书童道,“他叫张君。”
“好。”张政屿改口,“张君。”
“你态度倒是不错。”书童有些凄婉的叹道,“比起衙门那帮人,你的态度好多了。”
张政屿不知怎么接话,好在书童立即诉说了起来:“你们也都知道我是他的书童,以为他是如何如何对待我的,其实他这人特别好,身为男子,心思像女子一样细腻。”
说完后书童感伤怀念起来,道:“我本想再去他屋里对他好好地进行一番告别,但就这么被赶了出来。”
这话之后,书童自顾自饮了一杯酒。
张政屿问:“你与晓红的婚事。”
“晓红。”书童心酸道,“要她嫁给我是何小姐的主意,其实我不过就跟着张君见过晓红一次,她不愿嫁给我,也很正常。”
“是在哪里见的面?”
“就在街上,一个铺子前。”书童一面回忆一面说,“我记得何小姐与张君是看中了同一幅字画,所以才浅谈了几句,在这之后没几天,张君忽然跟我说,何小姐觉得我跟晓红十分般配,我心想着,莫不是何小姐喜欢上张君,所以才有意这样,凑成两全其美。”
“何小姐跟张君的事,你知道多少?”
书童摇摇头:“知道得不算多,但何小姐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格,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其实我也说不好她到底想不想跟张君在一起。”
“那张君呢?”
“张君我也说不好,我先前说他心思细腻,所以他对于这些事情一般都是内收的,轻易也不会表露出来吧,所以我真是说不好。”书童这时才仔细看了眼他面前的张政屿。
觉得张政屿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接近之后,莫名觉得十分可信与可靠,并且又长得很好看,书童打岔说:“你的朋友这么还没回来?”
张政屿向外看了眼。
“你的那位朋友莫不是喜欢我们书生?”书童语气亲昵了些,像说家常闲话一样,“确实我们书生生得高大,又皮肤白皙,也获得许多男子的青睐。”
张政屿语气满满地“嗯”了声。
“诶张兄!”传来慕云峥的呼喊。
张政屿偏头一看,见慕云峥笑脸盈盈地上了楼,手里提着两个眼熟的袋子,是桂花糕,绵软的触感与浓郁的甜香气一下灌入张政屿的神经。
“点心来咯。”慕云峥坐下后,将其中一袋给了书童。
书童道谢后说:“说来也巧,这家桂花糕特别出名,好像我们书生跟何小姐都特别喜欢吃。”
慕云峥双手把桂花糕袋子递给张政屿后,张政屿郑重道了谢。
慕云峥看也不看,一手准确插入书童面前的那袋桂花糕里,书童呆了一呆,心想自己跟这位公子的关系好像也没这么好吧。
张政屿吃相斯文一些,慕云峥一边看他露出怡然神情,一边嚼着口里的糕点,忽然身边一只手伸来,他一看,书童的手心里放着几枚碎银子。
慕云峥笑着推开他的手,道:“我请你,不必给我。”
“那还是要给的。”书童说,“毕竟我才第一天认识你们,礼数还是要的。”
“哎呀真不必了。”慕云峥笑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钱财是要流通的,有时对别人大方一些,说不定就被财神爷看在眼里,上赶着来给你送钱,填补你这空缺呢。”
书童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问:“真的假的?”
慕云峥点头:“真的。”
默然吃桂花糕的张政屿突然抬眼看了慕云峥一下。
“话又说回来。”书童有些伤心地说,“我想,晓红最后不打算嫁给我,想必也是因为钱财问题。”
“哦?”慕云峥换了个话题问,“书生死前,都发生过什么?”
“那天傍晚,他独自出的门。”书童说,“我也不知道他去见谁,去做什么,他也没说,我想着不会有什么事,他以前也一个人外出过,所以就没跟。”
“说不定是去见何小姐?”慕云峥又把话题换回来,“钱财问题的话,想必是晓红嫁妆的问题?”
书童有些丧气地点头说:“正是了,我猜想是因为何府不愿意给她钱,她觉得不风光吧,因为我也没什么钱。”
“她有很喜欢的物件么?”慕云峥问。
书童摇摇头,笑说:“你们与其在这里问我,不如去问她吧,等这位公子吃完了,我就带你们去找她。”
“找晓红?”张政屿立即收好了袋子。
书童起身说:“她应该在我知道的那个地方,如果她不在,我也就没办法了。”
张政屿点了一下头。
书童在前,两人在后跟着,在台阶上一节节向下走,肩膀头子时不时碰到一起,慕云峥抬眼一看,张政屿的肩膀看起来比他的要宽一些,他又立即掐灭自己的想法,太不像话了,搁这挑选郎君呢?
正是因为慕云峥的这一走神,身边有位匆匆经过端着盘子去上菜的小厮把慕云峥的胳膊狠狠撞了一下,慕云峥的脚在台阶上滑出半截,鞋子“扑噜扑噜”滚了下去。
书生呆了一呆,回望过来,怔怔眼光落在慕云峥的腰际。
有些窘的慕云峥才意识到,张政屿那只滚烫热的手正扶在他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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