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今年攒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街道上的积雪已有寸许深度。天空灰蒙蒙的,仿佛罩着一层薄纱。寒风呼啸不止,刮得人脸颊隐隐作痛。尽管如此,城内百姓们还是一早便争相涌上街,翘首以待。可供三十二匹马并行的青雀大街挤得水泄不通,连道路两旁的铺子都人如潮涌。
庚午靖难后,大梁国土沦丧,崇宁军以一军之力平定半个北境,接连收复并司雍凉秦五州国土。一时间,大梁军心大振,百姓欢欣鼓舞。
今日,便是崇宁诸将回京受赏的日子。
漪澜堂,明德门内最奢华的酒楼,地处崇宁军进城的必经之路,此时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掌柜的当机立断,请了“京城名嘴”曹瞎子立牌说书,将巾帼英雄赵大帅的故事大书特书,引得叫好连连。
漪澜堂内比肩接踵,有座儿的没座儿的乌泱泱挤了一屋,楼体上走廊上还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沈靖带着辛夷几人在屋内挤了半天,才在包厢外头的栏杆边上占了个位置。
“我跟你说,这曹瞎子可了不得,先太子大婚那年,他就在这讲过大帅的故事,那阵仗比现在还夸张......”沈靖着一身藏蓝色圆领袍,玉冠束发,手握折扇,腰间系着玉珏,行动之间叮当作响,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人多得差点把我的脚趾头踩掉!”
辛夷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大冬天的挤出一身汗,只顾垫着脚尖往下看:“沈二哥,这就是你请来给大帅......”
沈靖折扇一合,不轻不重地在辛夷头顶敲了一下,辛夷立刻闭了嘴,认真听书。
这可是大帅交给他的秘密任务,不能说,不能说。
“庚午年的那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呐。五胡乱梁、七王逼宫,懿文太子血洒宫门那天,四月飞雪,苍天落泪啊!就在这风雨飘零、山河破碎之际,崇宁军千里勤王,力挽狂澜,只凭区区八百轻骑,就将叛贼十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包厢内,秦磊干了三盅茶,嗑了五碟瓜子,回头一看,身旁的人依然听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
“我说十七爷,这赵大帅的故事咱们听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回回出宫您都要听,我都能背了!”秦磊凑上前去,捧了新的戏单子,“要不,咱们换个本子听听?”
辛夷刚刚站定就听见有人要换本子,目光嗖地扫射了过去,只见里边儿坐着的是三四位半大的公子哥儿,中间被人称作“十七爷”的,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身着大红锦袍,腰配双鱼衔莲枝组佩,一根翠玉束带将一头墨发绾起,鬓角还插着一朵明黄色的绢花。此刻正双手托腮,目放精光,听得起劲儿。闻言,萧珏眉毛微挑,斜睨了秦磊一眼:“就是再听一百遍我也乐意,你管得着吗?”
秦磊摸了摸鼻尖,哧哧道:“瞧您这话说的。嗐,我真是不明白,京城里多少美艳漂亮又温柔体贴的姑娘,都入不了您的眼,怎么偏偏就爱听这花木兰替父征战的故事呢?”
萧珏抬手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那些娇滴滴的姑娘怎么能和赵大帅比?要不是赵大帅在前线杀敌,我和你还能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喝茶听书?”
谁能跟女罗刹比?也不怕被她一刀捅死。
秦磊腹诽了一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又凑了上去:“今日赵大帅凯旋,百官郊外相迎,您怎么没跟圣上请个旨一块儿去呢?那不比您在这儿听曹瞎子瞎吹好?”
“谁说我没请旨,请了三四回了,皇兄不让我有什么办法。”萧珏如玉一般的面庞陡然多了三分无奈,捏着茶杯盖子刮了刮茶抹,“我偷出宫的事儿你可得给我保密啊!哎,你的人怎么还没回来?赵大帅什么时候到啊?”
“应该快了吧,邸报说是巳正,估摸着也就还有一刻钟了。”秦磊看了看天色,又朝窗外探出头看了一眼,眼前一亮,“十七爷快看,迎接的队伍来了!”
朱雀大街上由远及近响起一阵整齐的列阵声,漪澜堂内的听众纷纷被吸引了目光。只见一队身着金盔银甲的军卒从北面涌了过来,在朱雀大街上列队而立,如同铁塔般笔挺,将拥挤的人群硬生生分开了两边,在中间清空出一条干净的通道。
文官乘轿,武官骑马,百官郊外相迎。
漪澜堂内,曹瞎子惊堂木一拍,拉回了众人的目光。正说到天盛年间,初出茅庐的赵婴如何在漠北与匈奴人周旋、如何带领八百轻骑突袭匈奴主力、替崇宁世子解围的事迹,众人听得是热血沸腾、纷纷叫好。又说到庚午靖难之后,崇宁王府满门忠烈殉国,赵婴一介女流,又是如何以盈盈弱质扛起崇宁军旗,恢复大梁河山,众人听得又是一阵艳羡,啧啧称奇。
秦磊踟蹰半晌,终于试探性地问道:“十七爷,我听说,懿文太子罹难,当年大婚典礼没能成行。如今国丧已过,圣上似乎有意让赵大帅再做皇家媳......”
听到这话,萧珏终于舍得将注意力从曹瞎子身上扒拉了下来,目带诧异地望向秦磊:“此事尚未定论,你怎会知晓?”
闻言,秦磊立刻明白传言不假,装作惶恐道:“我也是听人议论的,赵大帅手握重兵,朝廷难免忌惮,雁门关大捷的消息一传回来,建邺上下都炸开了锅。圣上登基至今不肯立后,都说....就是等着赵大帅凯旋呢!”
萧珏站起来“啪”一掌狠狠拍在桌面,瞪圆了双眼,咬牙切齿道:“谁传的瞎话,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两人动静太大,惹得周遭人都纷纷转过头来,有的露出疑惑好奇之色,有的则面露嫌弃和不齿。
秦磊连忙拉着萧珏重新坐下,又用目光示意小厮站到包厢前面,遮挡住众人的视线。众人见对方一副惹不起的模样,又悻悻收回目光。
等众人的关注挪开,秦磊继续舔着脸问道:“那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怎么听说这几日朝廷议事,众大臣齐声反对的就是这事儿呢?”
听到这话,萧珏愈加恼怒:“怎么?朝堂大事管不够,还管到男婚女嫁的私事上去了?”
“这哪里是普通的男婚女嫁?”秦磊道,“咱们大梁立国两百余年,从没有太子妃再嫁的先例,这礼法上就说不过去啊!”
“大婚仪式未成,名未入皇室宗牒,赵大帅另谋嫁娶有何不可?再说了,寡妇招婿,鳏夫续弦,理所应当,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萧珏冷哼了一声,又道,“就算撇开这些不说,崇宁军威震北境三十年,替大梁收复国土,老王爷和三位公子皆是为国捐躯,便是为着崇宁军的将来着想,皇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赵氏一门绝后。光胄年间,福敏长公主驸马早逝,长公主再嫁驸马嫡亲弟弟,二人所生的明化侯不就是肩祧两房。”
秦磊愈发震惊,赵婴是太子妃,若以此为例,岂不是学了胡人弟娶兄嫂、子纳庶母的陋习?
越想越不对劲,秦磊张口欲语,突然福至心灵——若按照群臣猜测,永嘉帝想让赵大帅入后宫,那何来的“肩挑两房”一说?秦珏一贯不关心朝政,这件事却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
这一厢秦磊心思急转,城外十里的郊外也沸腾了起来。
“来了来了!”
“崇宁军到了!”
“真的是崇宁军,哇,真的是崇宁军……”
“哪个才是赵大帅啊?”
人潮一乱,原本顺着街道围观的百姓便像是浪潮一般,拼了命地往城门涌了过去,熙熙攘攘,争先恐后,生怕落后于人看不见赵大帅的英姿。
马蹄声由远及近,宛若闷雷滚滚,黑压压一片旌旗招展的铁甲骑士,策马缓缓行进,犹如一支钢铁洪流。领头的是一匹通体赤色的骏马,每跨出一步,便是一串飞溅的尘土。马背之上的人头戴鎏金凤翅盔,随风飘摇的红缨分外惹眼。
仅仅八百轻骑,便足以让人胆寒畏惧,更遑论北境的八万主力大军,不知又是怎样的威势滔天?
百姓们的热血沸腾到达了巅峰。
“恭迎赵大帅凯旋!”执金吾窦景单膝跪倒在队伍前,抱拳朗声喝道。
“恭贺大帅凯旋!”
一阵山呼海啸之后,围观的人潮纷纷低头跪拜,声震云霄。
“起来吧。”一道清淡沉稳的女声响起,赵婴环视了一周来迎接的百官,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劳诸位大人亲迎,婴愧受。”
来的人倒是多,只是五品以上的除了一个执金吾,别的是一个也没见到。
“大帅凯旋,圣上本欲亲迎,奈何圣驾不安,这才派遣末将前来迎接。再次恭贺大帅得胜而归!”
人们磕头之际,抬头偷偷瞧着那开口的女子,只见她一身黑金盔甲,山文甲上雕刻着玄文,两肩上的赤金肩吞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穷奇,犀牛皮护臂上雕刻着纯金打造的金乌,展开的双翅盘旋在她的手臂上,仿佛振翅欲飞。
披膊之下的红色披风猎猎舞动,与肩吞上面的穷奇、护臂上的金乌交相辉映,眉梢眼角皆是凛冽锋锐,令人不敢直视。
窦景客套了两句,不敢停顿,紧接着说:“中书省诏令,命末将率金吾卫护送赵大帅及崇宁诸将入宫面圣。随行的八百护卫军一路辛苦,可以返回了。”
窦景拱手低头,掌心冒出了薄汗。
上面给了命令,绝不能让八百崇宁军全部进城,但又不肯明发谕旨,只让他来截人。要是赵婴不肯.....
要是赵婴不肯,无论是态度强硬与其硬刚、还是退步放行得罪上头,他的身家性命具休矣。
“圣旨让我们回京受赏,弟兄们昼夜兼程,快马加鞭赶了五日,这才刚见到建邺的城门,窦大人就急着赶人了?”
赵婴没说话,接话的是副将栾骁。
她嗓音清脆,身材却比赵婴还要高大,此刻身穿玄金甲高坐马背,犹如一座铁塔,浑身透着一股凌厉气息,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
栾骁轻轻一挥马鞭,□□的高头大马立刻向前踱了两步,目光如电地望向窦景:“我倒不知道,窦大人究竟是来迎接凯旋之师,还是来给我们崇宁军一个下马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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