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礼迅速把头缩回来了。
又过一会儿,她悄悄抬帘,发现前面那位也已经缩回去了,方舒一口气。
她不想对视那双眼睛。如话本里所说,蛊惑人心的眼睛。她算是明白了,这人若是正经议论差事,眼睛尚还称得上正气凛然。若是不议正事,眼神便飘移不定,潋滟几度流转,或许可以用话本里“顾盼生姿”来描述。
可“顾盼生姿”说的都是美人,用来形容言屹,多少有些抬举。
若实话说,言屹就是会装。她想。
车队已然出了湘吉地界,路上过夜歇脚驿站不算整洁,还不如直接睡在马车上。累日颠簸,林礼心说还不如不跟着言屹,自己和汪吟吟本可以出了落霞关再找马,之后一路打马向启州去,如此更快,也更洒脱。
离关三日后,一行人已然进入乌苏郡内,行至闵州。去启州的官道上有一段路绕山而过,数日前天降暴雨,山上树木折断、巨石滚落把道拦死了。如今清理道路还要时日,若从官道走,便要等。若绕路从另一侧官道过,尚且不提前方道路是否亦遭大雨破坏,单说要先向南走再绕回来,也要多花时日。
“倒不如从青安江坐船去。”尹信道。
青安江是临江支流,绕过堵塞的道路和前方峻岭,从闵州东北直抵启州南,算是最快的法子了。他让万木千帆去当地会馆找个等着官道疏通去启州的可靠商人,付钱让他之后将车马赶到启州。
他本人去弄条船来。青安江上“于大娘航船”漕运有名,每隔数日都有船发向启州。只是近两日过路闵州的商旅都遭拦路劫难,把航船都定满了,如今有钱也拿不到去启州的船票。
既然如此,尹信不介意多花一点钱。反正他镇抚东南的经费没从户部过,是尹元鸿亲自掏的银子。送客的航船没有空余,就直接向别的船家买艘货船。东南漕运繁荣,货船满江都是。
他与一户船家议好价格,便要往钱庄取钱。
“言大人真有钱。”汪吟吟悄声在林礼耳边说,心道还好花的不是自己的银子。
林礼点点头,却是另一番想法。此去启州本来也在她计划之中——她总要去寻四师叔的,可路上打尖住店用的都是言屹的银子,如今买船更是破费。
她面子薄,心里怪不舒服的。
“言屹,这买船会不会太……”眼见他向对面的“开明钱庄”走去,林礼在后三两步追上,拍了拍他的肩头。
“太怎么?”他回头问。两人已经踏入了开明钱庄,院里人头攒动。
“……贵?”林礼想了半天,她怕解释不清自己的意思,嘴里冒出来一个“贵”字。
尹信正沿着抄手游廊向里头兑换银钱的台铺走去,林礼跟在一旁。他听闻此话差点笑出来,可转念又想到,姑娘家该是因为这一路上花费的事情不好意思。
“没事,我花的也不是我的钱。户部拨银子了。”他轻声,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可信一点儿。
林礼本想说,你一个命官也得替朝廷省着点银子吧,怎么专做如此公款吃喝的行径,这说到底也是平民百姓上缴的税钱。没想到身旁人又补充:“他们给的很多,本来就花不完。”
“……哦。”这是彻底没了立场指责他。此刻两人正站在兑换银钱的队伍里,前面进程缓慢。
“大晋国库比你想的要充盈很多。”尹信藏不住笑了。
太尴尬了,林礼心想。孤鸿山小女侠当然受不了被嘲笑,随即拉脸道:“很好笑吗?我还不是担心你贪污公款,浪费纳税百姓的血汗钱。”
“我要是个贪官,倒是很委屈你跟着我,”尹信的眼里波光流转,是那种让林礼瘆得慌的眼神,“有损一代江湖名门的清誉。不过你放心,我镇抚东南查账,若是自己的账不干净,朝廷也不会指派我来了。”
也许旁人如此办差是有贪污的,但我真的只是因为家里很有钱罢了。尹信心道。
他很讨厌贪官,这点深受尹元鸿影响。
大晋朝厚待官员,除了月俸较前朝高,年年绩效优良者朝廷还会发放银钱奖励。此事在中政归吏户两部管,在地方则由地方政府与度支合计。这是尹元鸿立下的规矩。他读圣人之书,明白以德服人的道理。但半辈子行商的经验告诉他,与人相交的基础是情感与信任,安稳关系却离不开银子的维护。也许亲人会不计贫富,但旁的关系用银子维系最令人信服。
前周时期,尹家的商道就是靠义利并重走出来的。如今自己坐江山,商贾立国前所未有,本就是对古来“士农工商,贾者为末”的反叛。想要服众,单薄的圣贤书靠不住。大晋的国库里要有银子,还要把银子毫不吝啬地分给底下干活的人。
这便是尹信最佩服他皇爷爷的地方。开洋、改制、编令、减税、清肃……惠及四海,福泽农商。官员的月俸在过去十几年里经过三次大涨,地方调整更是数不胜数。
尹元鸿很少将臣子们视作他的私属附庸。大晋朝的君臣更像签订了一份理性契约的双方,君上多给钱,臣下多办事。
与厚待官员的决策相对的是,官员受贿、贪污、偷税在大晋上同杀人重罪。原因是尹元鸿以为,贪官贪的每一分钱下,都藏着因此穷困至死的黎民。
先前在落霞关,官匪勾结,蔡斌好在是自己死了,不然落在尹信的手里,只怕最后是人不人、鬼不鬼。
在如此情状下,官员若再有贪污之举,可就太不识抬举了。
尹信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当初父亲斩钉截铁皇爷爷经此秋账一定会马上向东南派镇抚,而不是户部再审,或布政使合议。是因为他害怕的也许不是东南商贾偷漏税成风,而是害怕这背后有大量的贪官污吏,自己苦心经营十几年的惠官政策竟然在尹氏发迹的东南率先倒塌。
商贾偷漏税,在制度上总有办法弥补。尹元鸿无法接受的是,他饱含精明理性的治国方略,竟然会失败。
他不能接受商贾无法治国。
古来立道者多,殉道者寡。尹元鸿自己寻的道,如何都要走完。
“人怎么这么多?”身旁林礼忽问。
是已经等了许久,但面前人才去一半。
“别的钱庄可不见得有这么多人。”尹信回道,“方才过来,可曾看见几步以外的亨字号、贞字号钱庄了?”
林礼点头,方才是有瞥见,确实不如此处门庭若市。
“开明钱庄是国营钱庄。”皇爷爷的功绩,尹信忍不住念叨一二,“百姓对国营钱庄的信任,当然高于私家钱庄。当今陛下圣明,开国之初便筹建国营钱庄分布各地。你可知道其中最大效用?”
林礼摇头,示意他接着讲。前面人那么多,权当听着解闷儿了。
“这算是大晋换代的顶梁柱。”尹信眼里闪动。这是他自己钻研出的,此前还未和旁人说过,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前周铜币和银钱混合使用。但朝廷铸铜币钱,银钱是民间依靠走私贸易,从海外招进来的,并不受官府控制。是以钱币市场混乱,此地一十进比兑换,他地一对十三,一对十二,变化千奇百怪。钱庄那时还叫钱行,只是处理其中铜银兑换,并不像钱庄那么多效用。”
“那与大晋换代又有什么关系?”林礼追问。
“他们的钱行是私营的。”尹信解释,“朝廷管不了。他们铸铜钱而不铸银元,是因为发现的银矿太少,经不起开采熔铸。而前周的税收制度在我看来是很失衡的,对海税商税征收过高。有一段时期,甚至禁洋。于是民间走私贸易兴盛,带入境大量的白银在民间市场的交易里流通,彻底取代铜币。可朝廷征的税里没有白银,而且白银本身是由海外入内,其数目不受朝廷管控,在钱行里的兑换比例波动很大……”
尹信瞧林礼连连眨眼,想来对方听不懂,三言两语自己也解释不清。也是自己傻,让一个习武的小女侠听这些。
于是他总结道:“总之在前周的财税政策下,有私营的钱行最终只能让朝廷穷,让商人富,商人手里有了钱,自然就可以造反。这不就能改朝换代了吗。”
实际上情况要复杂的多,前周的钱币市场相当混乱。前周铸铜钱以前曾发行过纸币,只是难以推行,破产了。到末年,由于私营钱行从中作梗,金银铜的兑换比例一地多变,海内行商相当不便。前周的财税政策在尹信看来简直胡闹,非常死板。加上中间无数贪官污吏,到最后中政向地方征的税白银化极低。
边疆战事连年吃紧,中政拿不出钱来只能征税。其实最先造反的是临江两岸的农民,只是他们的力量太过弱小。被后来造反的商人们收买了。
当时的东南商人手中无数白银,却因为各地的兑换比例和朝廷苛待商人的政策,生意越来越难做。尹氏手里有无数白银沉淀,商路又一再变窄,便听任大当家尹元鸿掀起了反旗。
林礼确实没有完全听懂,但她觉得身边人认真解释的样子值得尊敬,便没有打搅他。此时好在他们已经站到了台铺最前面,伙计出声要票据。
尹信回神,将怀中票据递出,换银。
一行人不多,不必乘大船。体量较小的船里,林礼喜欢船头雕花的那一只,他便买了那一只。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青安江漕运的船队里流传水下蓝草守护旅人的传说。
此去愿有所获。望着船厢外的碧波,他们有一瞬间同时在想这件事。
1.林礼不知道尹信真实身份,所以站在她视角写男主时会用言屹,要么就用身边人、对面进行模糊处理。对于尹信言屹的切换大家不要奇怪。
2.钱庄的出现是明朝中叶的事情,鼎盛时期是明清之交以后,此处有这种设定,商业王朝嘛,之后会有更金融的东西。前周灭亡的背景只讲了一部分,不过有学历史的朋友们可能能看出来我在内涵哪个朝代了。哦哦还有“于大娘航船”的小彩蛋当然是在讲唐朝时的“俞大娘航船”啦
3.尹信:天地良心花的真的是自己的钱。
4.说实话,若用当年明月的话来讲,立朝代就好比开公司,那么大晋的老板尹元鸿这样的管理公司的理念,真的比黑心老板不知道好多少,至少他确实给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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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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