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折云也并非不担心,那毕竟是自己养到大的孙女。
但他自然也有更重要的理由。
是日中午,林折云看完上午的瞻云台便回了小青峰。
弟子们用膳的地方在芍台,他让孙娘子备下菜肉,自己却吃不惯。
一进门,便看见留行停在栏杆上啄羽。他原以为这还要个三五日。
留行是只本事极大的好信鸽,红珠白喙,颈上泛着翠绿,通体乌白交织。其他鸽子可没有那么纯净的白喙。
“唉,好孩子。”他随手抓了一把舂米,留行跃起直直奔他掌心来。他从留行脚上取下信件,将舂米洒在窗台上。
上书:
“师父,徒儿依您指示,在游历途中四处探听,确如前辈所见,封银是旧俗,仅在东南流传,若寻来源,应是在湘吉郡落霞关。”
尾书一字“涛”。
林折云心中有了计较,林礼那支银簪是东南的手艺。
他知道,林礼是有爹娘的。
那不是他的儿子儿媳,而是对林家有大恩的人。
山人发现林礼是在十八年前的一个冬天。黄昏,孤鹜飞尽了,天阴冷下来。
未足月的女婴躺在竹编的摇篮里,竟然不哭不闹。竹篮里还有个红布包裹,裹着几块黄金,一根银簪,几件看着华丽的首饰。
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剑。
山人没寻到来人,便把物件和女婴都送到他跟前。他不认得那些首饰金银,但他认得那把剑。
剑鞘通体玉白,上刻浮云,加以银花修饰。剑柄修长,有玉珠点缀,暗纹镶刻。出鞘以后,可见剑身银光四溅,锋芒锐利。
林折云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名字来——裁云。
那件事过去太过久远,与其有关的人或是事多半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他上次见到这把剑,应该还是个不及十岁的孩童。
他幼时遭遇过一场变故,往事都混沌了。但这把剑的通体玉白却深刻在他脑海里,和那骇人的洪水与身后追杀的刀光剑影一起,掩埋了剩余并不愉快的童年。
后来母亲将他送上孤鸿山习武,他天赋过人又肯勤学苦练,就让掌门钱氏收做亲传弟子。
之后游历归山,夺云成掌门。
娘特意上山来提点他,若是他朝再见此剑,必得倾囊相助。
“那是对我们林家有大恩的人。”
他应了,也在母亲的话里弄清了缘由。
林家先祖扎根临江以南,做走镖生意。前周安泰十年,受雇主所托押送贵重珠宝至临江以北。他们走镖至临江东南湘吉郡,引得当地匪帮注意。
匪帮势众,火并难料生死。林家镖师们不愿背弃雇主拱手让出珠宝,也拿不出匪帮想要的“买路财”。匪帮不讲江湖道义,发疯般的追杀。
世道混乱凶险,林家本打算走完这镖便将镖局散了,到江北务农,于是带上了女眷孩童。
没成想这关头遇上索命阎王了。更要命的是,此时正值雨季,临江发起了大水。
前有洪水,后有追兵,横竖都是绝路。林家镖师们决定强渡临江,挣下这条命来。
他们从船家手里买下三艘船:一艘放置珠宝,让最得力的镖师看护;后两艘携上女眷孩童,让有力的男丁们掌舵。
笨重的家什物件全部沉江,再寻一处水流较缓之地。
就这么破釜沉舟的上了路。
前两艘船都有惊无险的上了岸,可第三艘船在即将靠岸的时候遭了祸患。
风向一时变换,将船向江心卷,浪也滔天,似是就要将林家的前路吞没。
林家的好男儿们及时下索,将船头引向岸边,可巨大的风浪却卷飞了此时年幼的林折云。
他劲儿不及成年男子,身子又轻,稍稍失神便遭了意外。
林折云的爹娘登时魂就吓去了一半。眼看林折云就要叫水流卷去性命,一艘原本停靠岸边的船动了,掌舵的似有移山之力,将船驶入湍急的江水之中,生生把林折云这条命捡了回来。
船家将孩子交还给岸上的林家爹娘,林家才多出心来仔细打量这船和舟人。
这船体量虽小,可火铳喷筒却装了不下数几十个——这分明是艘战舰,朝廷的船。
这船家,也多半是朝廷的水师。
林家连忙行礼,就要磕头。可对面却摆手便要走。
林折云的爹连忙将他拉住,稍稍说了林家受人追杀的窘境,船家此番并非只是救下一个孩童,而是保全了林家逃命的筹划,是整个林家的救命恩人。
语罢便递上一把剑:“此剑名为裁云,锻造上好,乃我林家珍宝。林家亡命路上,实无细软相报,他日若执此剑前来,林家必倾囊相助。”
船家见林父说的坚决,便也不再推脱。依林父请求,留下京城中政的一个地址,说一朝安顿好了,可给这个地址去信。
林折云此番与阎王打了个照面,混沌病了月余,醒来记忆便模糊了。
林家在这月中安顿下来,此后便凭着这个地址与恩人联络。
娘此番上山,便是将此事再托付给林折云。
“家中长辈岁数都大了,你有出息,如今做了一山之主,此事应由你来。这是天大的恩情,须得办好。”
林折云也在未知里等候了许久。十几年间,爹娘相继仙逝,终于这个黄昏,裁云剑和这个未足月的女婴来讨要这段恩情了。
他依穿云门习武“礼信仁义”的原则给女婴取名林礼,将她当做自己的孙女养。
他尚未娶妻,自己一点点把林礼拉扯大。孩子除了幼时和汪家那女儿闯闯不大不小的祸以外,倒也算乖巧听话。
越是长大越是能瞧出这孩子天赋非凡。
她四五岁时,就会用巧劲与同龄男孩儿打架,从未输过手;七岁时与吟吟拿石子打鸟,竟真一击便把树上的鸟儿击落,力道稳准;年满十岁时真正开始学穿云门的功夫,别的弟子尚还糊涂,她便已掌握要领。
练功习武无不用心,天赋过人,灵巧难当。
养大她哪里算是还了恩情,分明是恩人给了更大的恩典。林折云暗自想。
于是在林礼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准备打瞻云台,他就把裁云和银簪都给了她。
孩子不负期望,纵然裁云剑没能抵上她师兄的脖颈,却抵在一众弟子和长老的心头,落下个“裁云飞雪”的美名。
她是极聪颖肯用功的,来年必有精进。可独独最弱势之处,她的考量,她的谨慎,不见有大的长进。
她嘴上不说,可林折云知道她心里有夺云之志。
心气这般高,正是林折云所担心的。心气高,可让她苦心锻炼,跃居人上,也可让她不顾一切,盲目犯错。
这心气不好好抒一抒,怕是难破境界。
不知道这脾气像不像她的亲生父母。
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探寻林礼的身世。
多年书信,也只是知晓恩人姓沈。
依竹篮里的首饰黄金来看,孩子至少出身富贵人家。
中政城的那地址并非宅邸,而是一处驿站。如此层层隐蔽,想来这家人定是身份机密,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所在。倘若真要凭着裁云剑在中政寻人,只怕会是徒劳无功。
更何况他试过,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至此线索全断。直到几年前他的四师弟回山门拜访故人,偶然见了林礼的银簪,方才看出其中玄机来。
这银簪比寻常银簪要重些。
“怕是里头封着些什么更贵重的东西。”四师弟道,“不瞒师兄说,这几年我走遍各地,也只在东南见过这样的法子,而且极少再有人家用了。”
“前周末年,朝廷穷的叮当响,东南四郡商贾云集,却富贵如常,银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四师弟压嗓,“拿银子来封,为的是守住更大的秘密。”
这孩子的身世,到底有什么值得隐瞒?
是哪位贵人的遗腹子,还是前周国戚,抑或也遭了仇人追杀?
他虽极少下山,也有自己的法子了解世事。这十多年过去了,东南尹氏改朝换代,另立大晋,前周覆灭。边牧十部叫中原男儿赶出内河关山,又回塞外吃起了风沙;临江以南商道繁荣,东南四郡最是富贵风流之地,连着临江以北也殷实起来;关中大修沟渠,未曾再遭旱,一连数年丰收,风调雨顺。
治世眼瞧着就要来了。什么人家的旧时恩怨,都到底可以放一放。
是时候了,不论是心气还是身世,都可叫她自己去抒一抒,去寻一寻。
————
汪夫人原本说什么都不答应让汪吟吟下山,架不住汪老和掌门软硬兼施,最后约定了十日修书一封以报平安,不往塞外,不下东海,这才放行。
“一年为期,定要回来。”
“知道了,阿娘。”
汪吟吟已经乐不可支了,每日盼着开春。
小年,山内外稍稍清闲下来。小青峰难得开了荤,林礼竟在常年野菜泉水的方桌上见到了烧肉。
“爷爷,今天有肉?”
“嗯。”
难得。但林礼心中还是打鼓:“往年小年不见得有。”
“今年便有了。”
林折云只向野菜炒笋落筷,烧肉全进了林礼的肚子。
饭饱之后,林折云道:“我与你说件事。”
林礼含混不清的应了。
“过完年,开春你便要与吟吟一同下山了。”
“嗯。”
“想好先往哪儿去没?”
“还没个定数。不过依汪夫人的意思,去东南四郡该是最好的。”
“那正好。”
“嗯?”
“先向湘吉郡去,有个叫落霞关的地方。”林折云瞧着林礼将脸从装满肉的碗里抬起来,“专做珠宝首饰的生意。”
“我知道,吟吟提过。”
“到那儿去找个懂行的人,瞧瞧你这簪子的玄机。”林折云的目光落在林礼发髻上的那根银簪上。
林礼不解:“那不就是根银簪吗?”
林折云摇摇头:“你去了自然知道。”
老头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了。林礼无言。
“那簪子,我从前告诉你,是你娘留给你的,也是唯一你找到你爹娘的线索。”
“什么?”林礼差点被噎着,“我爹娘?您的意思不是他们早已经……”
“我只说过他们在江湖之中。可没说过他们死了。”林折云沉吟,“你是我捡的。”
捡的?林礼喘不过气了。今日果然是反常,老头请人吃肉,只怕是断头饭了。
她瞪着眼盯着老头,眼中尽是惊慌。
林折云缓缓将十八年前冬日黄昏的事情道来,告知林礼关于裁云剑的这段缘分,情到深处,将那个竹篮和包裹都翻了出来。
林礼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林礼:糟老头子坏得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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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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