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远看着书辰喜滋滋地捧过来的一盘,便拈起一枚,剥开冰绡似的薄皮,“母亲在家时就总说你瘦得可怜,非要养出个杨妃模样才罢休,没想到去了剑南也惦记着。”
说着将莹白果肉递到她唇边。苏锦书就着他手指咬下,甘汁溅在月白衣襟上,两人相视哈哈大笑,檐角铜铃被暖风吹得叮当响。
转眼芒种将至,宁知远的流言甚嚣尘上,苏锦书真正领教了三人成虎的威力所在。纵然她有心帮宁知远证清白,也不得不考虑公主之前提议过的妇人裙带。
“沉迷药石”难以辩驳,但是“耽于酒色”,起码能解释一个“色”,眼下苏锦书头上的绿帽子真是堆得不成样子。按着京中贵妇的规矩,她在公主的指导下开始往各府递帖子。那些人家交好,那些人家互有恩怨,那些人家以后会常来往,那些人家绝对是得罪不得的,苏锦书日日被折腾得一个头两个大。
好在芒种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大日子,也无需过度操办,再加上主要以辟谣和拉拢为主,倒也磕磕绊绊得准备得相差无几。再加上这些日子周、荀、茹几人常来宽慰调笑,苏锦书心里日渐宽下心来。
这日夏日午后,落日熔金。杏雨轩内,苏锦书对着一叠泥金笺名单凝眉。
王家与李家的内眷名录犹如天堑,苏锦书发愁如何能与王家李家的内眷牵上线,又该怎么给两家下请帖,当真是譬若悬衡,轻重不得。
周京荣执团扇轻点她眉心:“当初在闺中作《杏花春雨赋》夺魁的才女,竟被几张帖子难住了?”
苏锦书灵巧地侧身避开,扇柄反手轻敲对方腕间:“岂不闻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总要寻个妥当的由头才好。”
眼看着两个人把着扇子要打起来,惹得公主连忙来劝,“两个疯丫头,咬文嚼字的时候且学学《女论语》里的雍穆罢!”
这话一出,两人相视一笑,直接把公主拉过来挠痒,“我倒要看看这皇家的雍穆如何风貌!”房里的婆子丫头们看着她们几个嬉闹不休,也无奈地笑着叹气。
“说句正经话,”公主一面摁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周京荣,一面整理着被扯松的璎珞对苏锦书说道,“你若需杏花入药,不如借品鉴古画的由头,请几位与中宫亲近的夫人,我记得王家的王大姑娘是喜欢这些的。”
苏锦书眸光微动:“真是不错,我也想着芒种这日子,找个什么才能把人引来。可是要效谢道韫林下风气的雅集?”
周京荣抚掌笑道:“妙极!再备上仿古的茉莉冷淘,记得《山家清供》里有记载,既合时令,又不落俗套。这些人都一个心思九个弯,先把这些要紧的妇人的喜好记下来往后才有的聊。只是这么一来估计得个两三月,药引子我看还是等承泽殿下更靠谱。”
公主叹了口气,只是说道,“他的归期也无定数,还是我再多跑一跑吧,芒种前日朝中无事,你和宁知远说说此事,让他陪你看看这宴请的筹备。”
“早说过了。”苏锦书笑,“他并不赞成,只想让我安心不闻窗外事。可就算他有意阻拦,如今家里却也不是他说了算,他生了气去忙他自己的事了,不过这也不成什么问题,我让他看,他就得陪着我看。”
“哎呦,这话说得我一个外人不该在这里!”周京荣捏着她的鼻子笑道,“眼见着是两口子了,这小别扭闹得好不害臊!”
转眼芒种将至,有了满月宴的经验,苏锦书此番筹备得更显从容。她依计将宴设在水阁,临水照花,清风徐来。虽如预料中宾客不算多,但李尚书家竟真来了几位女眷,王家的大姑娘王修绪因有身孕,只托人带了礼,这些已都是意外之喜。
苏锦书特意穿了身月白绫衫配浅碧罗裙,发间只簪一小簇清香宜人的茉莉,素净雅致。她并不急于寒暄,只引导着诸位夫人在水阁中赏玩。案上设着素琴,瓶中供着新采的玉簪花,又有丫鬟端上她亲手调制的茉莉蜜茶和几样精巧茶食。
水阁里悬起倪云林的《杏花书屋图》,案上设着宣和年制的青瓷香合。方士林家的崔夫人注意到画上题着徐熙“裁翦冰绡”的杏花词句,不禁感叹:“如今边关不宁,倒教人想起盛唐时杏园赐宴的太平气象。”
旁边有位柳夫人是户部庄尚书的内眷,轻抚香合上磨损的纹路,笑道:“盛唐也只在这院里才能见罢了。听闻徐盈科领了羽林,可惜如今文臣当道,倒应了戍卒叫,函谷举的景况。”
刚开头就这么犀利,吓得苏锦书赶紧奉上茉莉冷淘,“制食如治军,贵在调和。徐将军这般老成持重,恰似这冷淘清冽爽口,圣上果然考虑周祥。”
二人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样子,也不为难,只是会心一笑,接过细品。
除了互赠礼物,便是闲话家常,纵然是京中妇女,喜坐而论道者也是少数。最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宫廷秘闻,茶盏点心和衣服首饰。不管出嫁前还是出嫁后苏锦书都不感兴趣,却也少不得耐着性子听。
听着听着便听到一些专门说给她的闲话,躲也躲不掉。李尚书家的安氏赴宴姗姗来迟,才转过影壁,就听有人嗤笑,“宁家少夫人倒是会钻营,前月还往太医院跑断绣鞋,如今倒有闲心插花斗茶了,不如去烟花巷里找找看她家的人在不在呢。”
苏锦书也没想着今日能平安度过,正起身迎接,便见兵部侍郎之妻范氏注意到壁上悬挂的一幅杏花图,笔致清逸,题款却是陌生的名号。
苏锦书含笑解释:“此乃城南一位寡居的娘子所作。她善画杏花,却因守寡不便多见外客。妾身觉其画中有孤芳不屈之志,特求来与诸位共赏。”
这话悄然触动了在座几位夫人的心事。崔氏叹道:“女子立世,原就不易。能于困顿中守住一方雅趣,更见心性。不管是这娘子也好,今日席上众人又何尝不是呢?”
苏锦书见时机正好,便轻声道:“是了,譬如宫中那株四季常开的杏树,若论风骨,想必更是不凡。可惜我等无缘得见。”
渐渐话题从闲话家常便又转至杏花画作与宫中奇卉,又及家中儿女教养的甘苦,也免不了谈及苏锦书近日来因宁知远的病而受到的一些流言。
这下苏锦书不敢只是听着坐以待毙了,一边旁敲侧击地透露着他们夫妻如何恩爱,一边牵着冬画在一旁适时添茶递水,或在冷场时巧妙引开话题,不敢叫任何一人为难。
她留意到哪位夫人多饮了一口蜜茶,便悄悄让芳兰再添;见谁对哪样点心多看了一眼,便不着痕迹地将碟子移近些,心中将各家夫人喝的什么茶、戴的什么香囊暗暗记下,思量着日后或许能用上。
话题酣时,便有些妇人赠了她几个宫中赏赐的杏花香囊,内里填的正是那株奇卉的花瓣,亦有几句若有若无的讥讽飘过。苏锦书只作不闻,接过香囊时含笑谢过,转而请教起香囊的制法来,说是要做些女工赠给宁知远。
这一问倒引得好几位夫人加入讨论,说起夫妻相赠的香囊要有如何情趣,又说起制香、绣工的种种窍门,气氛愈发融洽。
待到日落黄昏,宴席临近尾声。众人见惯了花团锦簇,今日倒叫她们觉得别开生面,有几位投机的夫人竟有些依依不舍。范夫人临别时握着苏锦书的手轻声道:“少夫人今日这席面,清雅难得。日后若得闲,还请常来寒舍坐坐。立身自正,则人言不足畏。”
苏锦书温婉应下,亲自将客人送至二门。
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公主和周京荣从屏风后转出来,三人相视一笑,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送客后,周京荣望着渐远的车马轻叹:“京华风物果真是朝菌不知晦朔般变幻无常,去岁还追捧霓裳羽衣的喧阗,今朝便又醉心兰亭集序的清雅,我们还真是误打误撞蒙对了。你们看那些妇人连衣料也似贡绫图里翻新样,苏锦晕章纹的新鲜劲还没下去,今日竟已都换上杭绸暗云纹了。”
她转身用团扇轻点苏锦书肩头,眼波流转间带着洞悉的暖意:“倒是你今日这番布置,真是难为了,相识这些年,我竟是头一遭见你说这么多话。”
苏锦书也没避让,只是冲她俩疲惫一笑,揉了揉肩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快回去让周叔叔备下些杭绸吧,过段时间多半会是抢手货,今年深秋必能助你们拿下内务府!”
周京荣看她满脸倦意还有心思开玩笑,握着她的手心疼道,“杭绸我当然会劝父亲准备,倒是我的小泥菩萨,你可先照顾好自己吧!”
公主指着案上残留的玉簪花笑道:“没瞧见锦书特意选的都是并蒂花枝?这可是好事成双的吉兆,必不会枉费锦书这番心血。”
苏锦书揉了揉发酸的额角,眉眼间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希望吧。只是这会儿,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说罢,三人笑着互相道了别,苏锦书转身向内院走去。
暮色四合时,忽闻前院喧哗。苏锦书心头猛跳,茶盏尚未搁稳,就见何辰白着脸闯进来,“将军下朝路过朱雀街,咳血染红了半边轿帘!”房内外霎时噤声,苏锦书霍然起身,冲进卧房时,宁知远正喘着粗气倚着锦枕,嘴角还凝着暗红血痕。
见苏锦书鬓发散乱地扑到榻前,反笑着用拇指拭她眼下泪珠,“夫人这模样,倒像话本里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我不打紧,只是……”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呛咳,点点猩红溅在身侧的苏绸红锦上,竟比窗外石榴花还要刺目。
苏锦书赶紧把衣服脱下,和众人手忙脚乱把宁知远扶下歇息,房中端来一个药炉子在堂上,苏锦书便命人快煎一些先压一压势头。
“少夫人,这药得灌一夜呢。等到了四更天才能喝最后一剂。”书辰担忧地看着他二人,“你且去歇息一会儿,咱们轮着来。”
苏锦书疲惫地笑了,“你且去歇着吧,等四更天的时候来就好,我怕到时候睡过去。”
书辰见她执意陪着,便也不再多话。
是夜,苏锦书守着药炉不敢合眼。忽听纱帐内传来呓语,苏锦书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扭头一看帐子掀开大半。
苏锦书撩开一看,只见宁知远双颊烧得绯红,玉冠不知何时散开,青丝泼墨般铺满绣枕,口中只是声声唤道,“锦书,锦书……”
苏锦书赶忙一手抚上他的脸,一手在他胸口顺气,“知远,我在这儿呢,别慌。”
他忽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去求她们…那些诰命夫人,杏花香囊……有问题……”
苏锦书顺着他的力道坐在他身侧,抚着他的脸试图让他舒服一点,“什么?今天宴请的夫人?”
宁知远努力撑起身体,点了点头,拼尽全力才说道,“我去查了一些……杏花香囊里都是皇后和太医院他们做的,你记得……”
房内有晚风拂过,苏锦书浑身发冷。原来他去忙自己的事,是强撑病体去查她今日接触的贵妇。
苏锦书迅速冷静下来,看着宁知远长眉皱起,想来是难受得紧。正要抽手唤人,却被宁知远拽进怀中,烧得滚烫的人含糊呢喃,“娘娘给的香……千万别碰……”
苏锦书僵在他炙热的怀抱里,听着窗外竹叶簌簌,忽然想起有些时日宁知远烧起来,便会甚是痛苦地唤着“娘娘”。
皇后娘娘爱用杏香,苏锦书也爱用杏香。怕是她的香让意识不甚清楚的宁知远心生恐惧。
宁知远与中宫素来无怨,为何如此惧怕?这毒莫非真是中宫下的?
待到他迷迷蒙蒙又平静下来,苏锦书僵硬地起身,去熬好今夜的最后一剂药放至温碗执壶中,便躺在他身侧等四更天后再给他服。
三更天过了大半时,高热稍退。宁知远睁眼见苏锦书蜷在一旁,手里还攥着半湿的帕子。烛光透过纱窗,照见她眼下青灰,那抹疲惫比满室药香更锥人心。
他凝视着她,胸中情绪翻涌,竟一时凝噎。往日纵马长安的豪情、挥毫朝堂的意气,此刻皆如淬火之铁,嗤嗤作响地烙在他心上。当年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怎会如此百无一用,竟成一把连自戕都嫌钝的刀,只能眼睁睁拖累她至斯。
若这胸膛间一点意气尚存,便该化作青烟黄土,止住她眉间倦意,而非累她灯下煎熬。念至此,强烈的负罪感和愧疚叫他几欲赴死。他轻轻抚上她的脸,却惊醒浅眠的人。看着苏锦书颤动的眼睫,一时间他竟有些惊慌无措。
“可还难受?”苏锦书迷蒙间去探他额头,指尖却被他拽到自己唇边。宁知远眸中雾气氤氲,眼眶发红,“累坏了吧,锦书……再睡会儿,你别管我了……”
苏锦书急得去捂他的嘴,反被握住贴在胸口。隔着单薄中衣,心跳如擂鼓阵阵。
宁知远微笑道,“好了,我闭嘴。”
苏锦书搁下万千思绪,只是探到他身上已经大好,便叹道,“这件事多谢你劳累一番,她们的香包我回去房里就扔,以后也会万分小心。现在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
正说话间,宁知远又剧烈地咳了起来,正赶上四更天的梆子响了,书辰和众人都进来惊慌失措。苏锦书抚着宁知远的背,又命众人关好门窗,去取了药来喝了。
喝完正欲躺下,便见何辰在一侧惊慌道:“这可如何是好!这苏绸红锦上全是远哥儿的血!”
房内众人被这一声惊到,苏锦书赶忙探头来看,却见御赐的苏绸红锦袖口处一片暗红。
这篇文里设定左右丞是三公的秘书,属于二级领导层,有两个人。鉴于他们的戏份不是很重,就不详细说了。
中央里有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本文第一卷主要是尚书省的戏份,中书和门下暂且不提,第二卷才有他们出场,可以提一嘴就是中书门下里面也是王李两家人在打架。
尚书省里:
一级领导层是三公,丞相太尉司空
二级领导层是左右丞,相当于三公的秘书
三级领导层是六部,分为尚书和侍郎,尚书是一把手,侍郎相当于尚书的秘书,侍郎的戏份目前也不重,先不说了
设定很不严谨,算我的问题,毕竟哪个朝代都少见这么多一品,大家看个乐[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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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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