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想起当今王皇后也是丞相家的人,便叹道,“这宫里太医连皇家贵胄都治不好?我以为他们治不好宁知远,并不是医术的原因。”
“宫里太医院的人医术必然是高明的,只是那些年丞相家里确实式微。”公主撇下茶盏叹了口气,“这些年和卫国打仗,我们又何尝不是穷兵黩武地奉陪着呢。”
自从与卫国交战以来,越国武将的地位越发地水涨船高,文官便没那么受人待见了,太医院见风使舵不肯尽心也是有可能的。
窗外日影西斜,苏锦书望着案上香囊出神。自与卫国战事平息,太医院趋炎附势之态愈显,昔日武将门庭若市,如今文官重得圣眷,这些人自然知道要往哪处走。
苏幕如果说算得上转投阵营换来从龙之功,那王丞相可是从头到尾都坚定地站在当今皇帝这一边,连皇后都是自己家的侄女,所以约莫着太医院的舵又偏向文官那边去了。
想到皇后,苏锦书便问道,“你们有没有收过杏花香囊?中宫赏赐后又转赠的?”
周京荣摇头,公主却点了点头。
周京荣叹道,“我随父亲这许多年,见识过不少的东西。后宫里那些人个个都是制毒高手,打胎毒杀不在话下的,你几个胆子敢收宫里的东西?”
“我有何尝不知呢,只是收还是得收,到时候去宫里还要专门佩上,方显得受宠若惊。”公主转身问道,“锦书你对杏花多有研究,这些东西你可看出什么蹊跷?”
苏锦书摇头叹道,“你高估我了,昨日给我的香囊我竟没察觉出来什么不对,许是准备盛宴太过匆忙而疏忽了。不过想来那香气倒别致,我且仿制个无害的予你佩着,免教娘娘见责。”
公主点头笑,“如此甚好。”
三人商议了一番,公主和周京荣见她无恙便离开了。苏锦书送客后倚在锦枕上,听得外头玉阶响动,抬眼正见宁知远坐在轮椅里,朝服未褪便匆匆而来。
“我在房里休息了整整一日,看你这般勤快,实在叫我惭愧。”苏锦书眼波流转间带出三分笑意,“下朝不过半盏茶时辰,拖着病体就赶过来了,吴越珩行事都没你急。”
宁知远挨着榻边,指尖轻轻摩挲她手背针痕,悠悠回道,“公主刚过门的时候我只笑他日日娘子娘子挂嘴边,如今我自己也有了娘子,只恨不能日日陪在身侧,倒是比他还猴急一些。”
回握他的手,苏锦书如今已经甚是熟练,“我又不走,不必担心,你在一日我陪你一日。倒是你现在身上又不好,政务上的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做,圣上如今看你这般还是不肯放过吗?你又何必这般不辞辛劳地事事求全呢?”
苏锦书一直觉得宁知远身上有一种接近盲目的赤忱。
她尚在闺中时,便知道宁家小公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竟自请缨领了御赐的虎符。京中王孙公子多在章台走马,偏他跨着塞北黄沙马,铁甲披霜。
那时的少年尚未成为能征善战的将军,要风餐露宿,要栉风沐雨,要化险为夷,要死里逃生。
即便他带兵向来捷报连连,军功立得比旁人快了百倍,也少不得听着他的消息而心生哀叹,这样一个少年,竟然早早入了虎口,把自己的大好年华全放在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战场上。
市井或是坊间,有人叹他英武,但更有人笑他痴。苏锦书如今也记得他第一次带兵打了胜仗,银鞍白马游街而行时走过苏府的巷口,有人问他,小将军,雍州城墙都塌了三载,圣上何曾拨过一粒粟米?
那时的宁知远会勒马回望,眉间磊落如洗,“君父自有丘壑,吾辈当为前驱。”
说罢便转身,正好撞碎苏锦书墙头的杏花,惹得周围人都善意地哄笑。宁知远迎着春光,发梢都照得发亮,对着院内的苏锦书拱手扬眉,说道“得罪了”,转身接着走他的路。
待到今年春分凯旋那日,金銮殿上却掷下谋逆的罪状。苏锦书听公主谈及此事时,常会听人叹道,“他是真的有些痴的,爬下轮椅跪在朝上脊梁笔挺如枪,既不辩驳亦不磕头,只将玉笏端端正正叩在阶前。”
苏锦书总能看到他在月下擦拭那面叔夜琴,寒光映着半阙《孟子》沉思。或与他辩论,或与他争执,常常能聊至深夜。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能以宁知远搂着她,藏在她颈窝撒娇赖账,看得她心软成一片才算作罢。
后来番邦犯剑南,圣旨急召,他又推着轮椅进宫,当日便醉酒归来。苏锦书曾为了给他找大夫,去过他昔日的旧部寻他当时的军医,最后军医没寻着,倒是那些将士见了她无一不拜,红着眼眶道,“多谢嫂夫人为将军日日忧心,嫂夫人长命百岁。”
苏锦书当时只感到莫名其妙,回来同宁知远一并讲了,他摸着她的头发笑,“我家夫人为我辛苦至此合该是我拜你才对,日后你找他们只叫我去便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才哪到哪呢,他们确实是小题大做了。”
话未说完,气得苏锦书想敲他脑袋,“你敢给我死一个试试看呢!”
坊间传言愈烈,有说他是愚忠的痴儿,有骂他是沽名的佞臣。苏锦书倒是希望他真的不在意那些言论,可叹众口铄黄金,宁知远眉间的神色又何止落寞二字。
满城百姓只见将军凯旋,残腿而归,却不知他的银袍之下藏着的不是残腿,而是一颗战战兢兢的心。当初对朝廷一片赤忱而战战兢兢,如今又因为连累了她而常战战兢兢。
“只可惜原想着你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日日安宁,结果倒累得你这般……”他声音渐低,长眸里盛着暮春细雨,“前番御酒,今遭花毒,偏都与我脱不得干系,你这安稳一生怕是得毁在我手里了。”
苏锦书叹了口气,果然又是将这一颗战战兢兢的心剖开给她看。
可宁知远又何曾连累了她呢。
昨日办的宴会,那些家长里短她虽不爱听,却也少不得耐下心来听了许多。她平日里只道自己的日子一日赛一日的负累,听了这些人的言语,心里叹道这天下妇人只有一个胜一个的难做,岂有安然逍遥之人呢。
嫂嫂婆婆小姑子如何刁蛮,丈夫如何花天酒地纳妾娶婢,听到宁知远没有通房丫头竟然都觉得苏锦书在瞎说,甚至劝她赶紧给宁知远补一个。
她日日头疼的掌事对牌是多少人抢都抢不来的东西,出门在外丈夫向来不闻不问,生了女儿脸都要拉三丈长,在外攀附却都想着靠自己的妻子做裙边社交,靠嫁女儿做高门岳丈。
有人劝苏锦书赶紧生一个小子和宫里的文官权臣家的小孩攀个娃娃亲,苏锦书当时险些把口中茶水喷出来。
她洞房装睡,宁知远便推着轮椅自己走了;喜欢读书写字,宁知远便着意书坊徽墨;爱讨论政事,宁知远有空就抱着地图往杏雨轩跑;不喜政斗,在陈叔来的那夜试探着问过她以后就再没提起。苏锦书反复回想那夜,隐约觉得当时应该是错过了什么,或许宁知远早就想跟她剖白自己装残的事情。
苏锦书知道他从宫里回来醉酒那日并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丑态,后来病重也不想让苏锦书操心寻医,如今也不想让她违心去宴请妇人。只是苏锦书想这么做,宁知远也接受了,并为此深深地愧疚着,宛如昨日的咳嗽声。
他不想咳,但他毫无办法,只能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不要打扰苏锦书缝针。
苏锦书这妇人家做得未必就有多安宁快活,但是她也明白,如今的生活已经是宁知远竭尽全力以后能拿出来的全部了。这份战战兢兢的赤忱之心皇家看不上,苏锦书却很想收下。
她珍重这份心意,所以没办法怪他。就如同当年尚在闺中时,她不是怪苏府有多不安宁,她只是怪这生活孤苦无依,除了陈叔冬画再无人在意她。
“你可记得七年前?”她忽然转了话头,菱花镜里映出双颊飞霞,“你第一次打胜仗归来,骑着白马游街而走,上一刻还英姿勃发,下一刻便撞到苏府伸出墙的一株杏花。”
他记得吗?苏锦书心里陡然增了一份忐忑。十五六岁的宁知远,正是春风得意的好时候。
宁知远怔怔望着她笑靥,回想起当时,自己也笑了,“是,想来那才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宫宴是第二次。你当时蹲在东南院子还是小姑娘呢,梳着个双丫头,不知道自己再过几个月就要在宫里的杏花丛里哭鼻子了。”
苏锦书粲然一笑,却是不服气地哼道,“你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人小鬼大,得得瑟瑟的,看见就烦。”
正要开口,却见苏锦书敛了笑意,指尖抚过他官袍上的补子,声音轻得像檐角铜铃,“你不必总是觉得抱歉,我虽揪心你的事,但我做什么终究还是随了我自己的心意。从前总觉着这补子沉甸甸的压人,如今倒盼着能分走几针,你好能歇一歇,喘口气。”
从前她总厌恶苏幕的官服,看着像是一块精致华美的裹尸布,里面装着一个个行尸走肉。
可如今宁知远展臂将人揽进怀里,苏锦书顺势将脸埋在他胸前,四爪蟒纹硌着脸颊,她却在这样的怀抱里感受到安宁。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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