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听到声音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其他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院门。
宁知远被书辰何辰推了进来。他脸色在烈日下苍白如纸,唇色淡极,额发被虚汗浸湿,紧紧贴着皮肤,任谁看了都是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
但在他视线触及院中情形,尤其是看到安然站在那里的苏锦书的一刹那,苏锦书清晰地看到他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松了一口气,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
然而下一秒,那副属于“残疾病人”的虚弱面具又立刻严丝合缝地戴了回去,甚至更添了几分惊惶与不安。
“不、不知天使莅临……下官,下官失迎……”他挣扎着欲从轮椅上起身,动作笨拙而艰难,气息急促微弱。
姚内侍这才放下茶盏,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脸上的粉面几乎要揉成一团:“宁大人快快安坐!您身子不便,圣上特许您不必拘礼。”
他嘴上说着,却丝毫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宁知远艰难挣扎的模样。
宁知远无力地跌坐回去,喘息着谢恩:“谢陛下隆恩……谢内侍体恤……”
书辰和何辰立刻上前,一个替他擦汗,一个替他整理歪斜的薄毯,何辰低眉顺眼,动作却极稳,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部分过于探究的视线。
宫人们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一个身材高壮、满脸横肉的太监忽然粗声笑道:“宁大人这气色可不大好啊!这大热天的还盖这么厚实,别是这腿……嘿嘿,真就一点见不得风了?”
话语里的恶意毫不掩饰,只是狗仗人势的刁难与取乐。
宁知远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垂下眼睑,声音低哑:“旧疾……沉疴……让公公见笑了。”
苏锦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打量着这些人,面目并无试探和怀疑,只是满脸的轻慢和猖狂,纯粹在欣赏曾经风光的将军出丑。
但这反而更危险,因为无知者的恶意往往更肆无忌惮,更何况这些人是真的有背后撑腰的。
果然,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太监嬉笑着接话:“说起来,宁大人这腿是怎么伤的?都说伤了筋骨最怕碰,是不是真的啊?轻轻一碰就跟针扎似的?”
他说着,竟蠢蠢欲动地伸出手,似乎真想上前来试试。
宁知远脸色更白,下意识地想缩腿,却又强行忍住,身体微微颤抖,像是畏惧又像是屈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锦书猛地起身,裙裾扫翻了茶盏,挡在姚内侍身侧,隔开了众人,惊讶道:“姚公公,你这背上怎么有只马蜂?别是跟着院外进来的吧!”
她手腕一抖,袖中的镯子“叮”地惊响,一旁的素兰会意,立刻端着茶盘撞向姚内侍后背。
姚内侍身旁的小太监们赶紧上前,一把推开素兰要驱赶马蜂。何辰似乎被惊慌到一般,忽然“哎呀”一声,看似手忙脚乱地去扶宁知远因激动而微微滑落的薄毯,手臂不小心猛地撞了一下旁边小几上苏锦书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
“哐当——哗啦——” 瓷碗摔得粉碎,深色的汤汁溅了宁知远衣摆和下摆的薄毯一片狼藉,也溅了那凑近的小太监一脚。
“狗奴才!毛手毛脚惊扰贵人!”苏锦书立刻抓住机会,厉声呵斥何辰,声音因惊惧而尖利,完美掩饰了真正的恐慌,“还不快给公公赔罪!”
她一步上前,看似用身体护住宁知远,实则又彻底隔开了那小太监与轮椅。
何辰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害怕马蜂,这才冲撞了公公,惊扰了大人!”
宁知远配合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喘不过气,手指死死攥着胸口衣料,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姚侍内在一团人中间皱紧了眉头,显然对这混乱的场面十分不悦,尤其是那小太监被溅了一身汤汁的狼狈样子让他觉得失了体面。他斥道:“都是怎么办差的!惊扰了宁大人,还不退下!”
那小太监悻悻地缩回手,嘟囔着擦身上的污渍。
苏锦书立刻转向赵内侍,语气急促,充满了后怕与担忧:“内侍恕罪!外子这腿伤……实在畏寒畏碰得紧,平日里稍稍受点刺激就疼痛难忍,许久缓不过来。方才若是……若是……唉!”
她眼圈微红,话语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令人想象的余地,将一个担忧丈夫病体的妻子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姚内侍看着宁知远那副眼看就要断气的虚弱模样,又看看一地狼藉和苏锦书那至少在他看来是真切的惊恐,那点看热闹的心思也散了。
他拂了拂袖子,站起身:“罢了罢了!既然赏已送到,宁大人也安好,咱家便回宫复命了。宁大人就好生将养着吧。”
苏锦书连忙说道,“内侍慢走,素兰,何辰,你们快去送客!”
一群人这才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留下满院狼藉和一片死寂。
院门重重合上。
苏锦书强撑起精神,和宁知远进了书房后便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宁知远仍靠在轮椅里,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不知是演的,还是真的后怕脱力。
寂静中,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粗重未平的呼吸。
忽然,宁知远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你刚才反应很快。”
苏锦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总不能真让他碰到……”话一出口,她便猛地顿住,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
她猝然抬头,正对上宁知远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没有了惯常的温润伪装,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震惊、探究和一丝了然的锐光,牢牢锁定了她。
空气凝固了。所有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
良久,宁知远忽然苦笑一下,那双总是看似无力的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尝试着,竟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
这是苏锦书嫁入宁府后,第一次亲眼见他站立。累月的伪装和带病之身使得他的站姿并不十分自然,甚至因为刚才的惊惧和此刻的激动而微微踉跄,但他确确实实站了起来,走向她。
苏锦书怔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忘了呼吸。
宁知远停在她面前,带着一身酸梅汤的甜腻和冷汗的湿气,以及龙涎香和一股怪异的苦味,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仿佛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并不强壮,甚至能感到衣衫下身体向她弯曲的俯就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异常温暖,带着劫后余生的力度。
“对不起,”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间,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庆幸,“还有……谢谢你,锦书。”
苏锦书僵硬的身体终于软化下来,额头抵在他微潮的肩头,闭上眼,一直强撑的力气瞬间瓦解,化作无声的泪,浸湿了他的衣襟。
窗外,夏至的骄阳依旧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但在这间弥漫着书墨、药味和破碎酸梅汤气息的屋子里,他们紧紧相拥,在刚刚过去的惊涛骇浪中,终于为彼此找到了一丝脆弱的依靠。
而那张被丢弃在一旁的《淮南子》,正翻在某一页,其上赫然写着:“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 悬字的下方,有一个浅浅的朱砂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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