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她饥渴地读着一切能得到的文字,从艰深的圣贤典籍到流行的诗词歌赋,都令她有种饱腹般的快感。陈叔见她如此,便更是给她许多书籍,门路之多,种类之丰富,常叫苏锦书惊讶不已。
但最能暂时麻醉痛苦的,却是那些粗劣纸张印刷的市井话本。这些话本里,才子佳人、侠客传奇固然居多,但偶尔,她会淘到一些纸张更劣、印刷更模糊,仿佛被传阅过无数次的“**”。
里面隐晦地讲述着前朝旧事,提到雍州,总是语焉不详却又充满诱惑地描绘成一个“文脉所钟,人物风流胜似汉晋”“钟灵毓秀、文风鼎盛,出过宰辅名将”的地方。
她那时最爱一本唤作《紫宸旧梦录》的,里面有一回目叫“蓝田日暖玉生烟,君子德馨泽绵延”,写的便是一个世代簪缨的吕姓世家大族,子弟皆龙章凤姿,恍若玉人,平日清谈玄理,服散饮酒,弹琴咏诗,甚至女子亦跨马游猎,赋诗论文,其风仪令见者忘俗。
书中虽未直言,但那“蓝田”、“玉”字,总让她莫名联想到蓝田吕氏。
更有一本残破不堪、连封面都没有的小册子,里面用极其隐晦的笔法,写了一位出身京兆的紫袍丞相,力主改革科举,欲“拔寒门于白屋,揽英才于四海”,却最终“触怒天颜,玉山倾颓”,直接招致雍州衰落。
书页间有不知名的读者用颤抖的笔迹批注:“苏相千古!”“公道自在人心!” 那“苏”字常被墨水污损,或干脆被抠去,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言说的诅咒,却又承载着无声的、巨大的敬意。
她那时年纪小,看得心惊肉跳,却又忍不住去拼凑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既恐惧于那“反臣”的标签,又莫名被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度所震撼。
这种矛盾的认知,像暗火一样在她心底灼烧,让她对雍州既恐惧避讳,又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文字想象的向往。
然而,这点好奇心很快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反臣”、“罪孽”、“满门抄斩”,这些词像烙铁,烫得她灵魂生疼,很快将这丝微弱的火苗扑灭,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对“雍州”二字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
雍州,于她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切痛苦和恐惧的源头,是一个她拼命想逃离的、散发着血腥味的噩梦。
只是那块蓝田玉,每次出现,她似乎总有好事发生。第一次出现时便救下冬画,后来被苏云书据为己有,陈叔通过极端强硬的方式要求苏家还给她。
自此以后包括苏云书在内的苏家上下都轻易不敢动她的珍贵之物,柴房的书也慢慢搬回她房间的书架。
后来她佩着玉佩进宫参加中秋宴,在杏花林遇到了李承泽和林氏。自从宫中走失那件事情以后,好像苏家对她的态度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她便觉得这玉便是庇佑她的宝物。
雍州是令人恐惧的,可这雍州蓝田玉却又总是给她带来好运。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苏锦书的心头绞起巨大的忐忑和不安。
韩姨妈并未察觉她苍白的脸色和几乎要捏碎的指尖,话锋转了几转,压低了声音关切道:“说起来,府上那位表少爷,是叫何辰公子吧,听闻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安了?”
苏锦书猛地从冰冷的回忆里抽身,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血气和恐惧死死压回心底,淡淡道:“劳姨妈挂心,只是偶感风寒,将养几日便好了,并无大碍。”
她不想再多谈何辰,也不想再听苏幕的任何事,只想自己找个角落缓缓这积压许久的,迅猛如洪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那份她几乎快要遗忘的、从苏幕手中艰难讨要来、几乎像是施舍般的嫁妆,那张蓝田的地契。
她犹豫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片恐惧之地的微弱探究,轻声问道:“姨妈见识广博,可知雍州蓝田如今是怎样光景?我似乎依稀听人提起过,除了京兆苏氏,仿佛还有个蓝田吕氏?”
韩姨妈“哦”了一声,显然对这突然的问题和之前敷衍的回答都不甚满意,撇了撇嘴,带着一种谈论败落大户的复杂神情道:“蓝田吕氏?哼,提他们做什么!那一家子啊,说起来也是百年望族,祖上阔过不知多少代!老一辈人讲起来,都说他们吕家的人,‘站如玉树临风,行似惊鸿照影’,文墨书笔都讲究得吓人,一块墨非得是徽州老匠人亲手捶打多少遍才算合格。男女老少都读书习武,可偏偏啊,‘政治’这两个字,像是跟他们有仇! 心眼子都实得跟蓝田玉似的,光漂亮,不经磕!”
韩姨妈撇撇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精明和轻视,“前朝那会儿,多少风波诡谲,他们家倒好,还在那儿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自以为遗世独立呢!结果怎么样?树大招风,又不懂弯腰,可不就成了出头椽子先烂! 后来……哼,还不是跟京兆苏家差不多,死的死,散的散,凋零得不成样子了。如今蓝田那儿,还能剩下几个真姓吕的都难说喽!那些个清高的世家大族,都是这般,还有那金陵的薛家,清河的崔家,如今这王……你问这个做什么?”
眼看他楼塌了这种事,对局外人来说便如戏台子上的戏一般,向来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这戏台子搭到了王家,韩姨妈也自然想来看看这出戏唱得有多热闹。
只是苏锦书却又被搅起关于雍州的风云。
果然如此。那片土地,连同它的名姓,早已被摧毁殆尽。那本《紫宸旧梦录》里描绘的风流蕴藉,在韩姨妈口中,便不识时务、招致灾祸的根源。
苏锦书叹了口气,强颜欢笑道,“见王家这般繁盛,不免心生好奇,想知道这个个世家是否都是如此。”
韩姨妈又“哦”了一声,眼珠一转,便凑得更近些,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容:“锦书啊,你看,姨妈在这京城也没什么体己人儿。你如今是太尉夫人,身份尊贵,又与王家大姑娘、公主殿下都说得上话,不知可否引荐姨妈也认识几位王家的夫人小姐?哪怕只是混个脸熟也好啊。”
苏锦书心中明了,这才是韩姨妈今日真正目的。她微微蹙眉,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婉拒:“姨妈说笑了。王家高门显贵,往来皆是勋戚,锦书虽蒙王姑娘青眼,也不过是场面上的情分,岂敢随意引荐?实在是爱莫能助。”
见韩姨妈脸上瞬间垮下的失望之色,苏锦书心下一软,退了一步道:“不过,稍后若是得空,我可陪姨妈一同去给王大姑娘行个礼、问个安,全了礼数便是。”
这已是她能做的极限。
恰在此时,戏台上换了一出《龙凤呈祥》,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唢呐高亢欢快,唱的是才子佳人花好月圆,满台喜气洋洋,老少皆宜的曲调引得不少夫人小姐含笑观看。
这极致的、浮于表面的喜庆热闹,像一层彩绘,涂抹在腐朽之上,衬得她们这角落提及的死亡与流放、风雅与陨落格外刺骨冰凉。
韩姨妈还待再追问攀附王家的事,却见公主李茹和方源二人面色凝重,步履匆匆地径直寻了过来。公主娇俏的脸上不见了往常的笑意,方源更是眉头紧锁。
“锦书!”方源率先开口,语气急促,“可找到你了!快随我们来,有急事相商!”
她也顾不得礼节,只对韩姨妈匆匆点了点头,便拉住苏锦书的手腕。公主亦对韩姨妈歉然一笑:“打扰夫人雅兴了,借锦书一用。”
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
苏锦书心知必有要事,立刻起身,对愕然又失望的韩姨妈道:“姨妈宽坐,锦书先行一步。” 说罢,也来不及多解释,便被公主和方源一左一右,匆匆带离了这喧闹戏台之下。
这个朝代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有点藩镇割据的苗头,军权太猛了;另一个是世家庞大,土地兼并严重。现在皇帝李兆隆已经在他的蓝图里把这两个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藩镇割据通过对外战争和提升文官地位把军队解决得七七八八;世家已经通过诛九族的方式(比如韩姨妈说的蓝田吕氏,金陵薛氏这些)粗暴地解决过一轮了。
但是现在新的问题也很明显,世家并非只是几姓几室,旧的世家倒下了,这个问题就真的解决了吗?韩姨妈说得很明白,现在的王氏又是如此。
军权确实弱了很多,宁知远这些人已经对皇帝俯首称臣,但是方式值得商榷,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军队对皇帝寒了心。
蓝田吕氏在历史上确有这么个世家大族,不过是明朝的时候了,这里借用一下
京兆也在雍州,京兆有个望族,但是不是姓苏,拿来借用一下啦~
世家大族和世家大族也是有区别的,提起蓝田吕氏会有魏晋风流的感觉,提起如今丞相府,一般会让人觉着招摇富贵
不过不能一概论之,丞相府里也有品貌不俗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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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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