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冬岁

苏锦书执青梅的手微微一顿。这般严防,倒像是紫宸夜对锁重门的光景了,多亏了林家愿意帮她去送东西。不过她虽担心,想到陈叔不日将至,心头又泛起一丝暖意。

等陈叔来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此后数日,苏锦书日日往崇化坊去。这京城最大的集市位于城西,西门更接近商路,三教九流,胡商僧侣,无所不包。她每每穿行其间,总要想起幼时陈叔牵着她的小手,在这里买糖人、看百戏的时光。

这日,苏锦书裹着银狐裘,再次踏入崇化坊那间药香弥漫的济世堂。宁家的一些珍贵药材多从此处收采。堂内温暖如春,伙计正将新到的药材分门别类,空气中混杂着人参、黄芪的甘香与麝香、龙脑的辛烈。

老掌柜见她来了,忙亲自迎上,从紫檀木匣中取出两支须蘆俱全的辽东老参,拿出其中一支一边用戥子细细称量,一边压低了声音,皱纹里都嵌着忧色:“夫人真是劳心劳力,这又是给宁太尉和冯将军备的?”

苏锦书微笑,“塞北将士卫国戍边,我们岂能高坐钓鱼台呢,年下将至,这不备一些给他们聊表敬意。掌柜的,你把另一支也给我称了吧,我都要的。”

冯恩鹤在边关病势愈发沉重,军报上传来的消息如今已是京中人人皆知。

老掌柜又叹了口气,“今年过得真是不太平,临了了又出了水患,贵人们也多疾。就连皇后娘娘都凤体违和至今未愈,仍在齐云寺带病茹素祈福,虔诚得很呐,这些日子也是用珍奇药材养着。”

苏锦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来是唐突了贵人。”掌柜的也没多说,给她称好,便笑着送了她出来。

苏锦书拿着药,却见时辰还早,便想在街上走走。刚走不久,便听到街面上忽地传来一阵与京城官话迥异的、软糯而急切的吴语啁啾,打断了堂内的静谧。

苏锦书循声望去,只见药铺门外,几个妇人虽身着杭绸,那绸缎却失了往日的鲜亮光泽,裙摆沾着泥点,面上带着被风霜与忧患刻下的痕迹。

她们正围着一个售卖布匹的摊子,为首的一位指着摊上一匹寻常的素锦,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般寻常的素锦,往年不过百来文,如今怎也要三百文了?”

那布摊掌柜亦是满面愁容,叹道:“娘子们从南边来,当知详情。江南一场大水,桑田尽毁,工坊停工,莫说苏杭的顶级织锦,便是这等蜀地来的素锦,漕运不畅,路途艰难,运到长安已是天价了!上等的蜀锦?如今没有五两银子,看都莫要看一眼!”

那几个江南来的妇人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惶然与绝望。苏锦书看在眼里,心头猛地一紧。

连素来富甲天下的江南百姓都已流离至此,这水患之后果,竟这般严峻。这与坊市间为迎新岁而刻意营造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仿佛一曲盛大的礼乐中,陡然掺进了几声哀婉凄凉的呜咽。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苏锦书顿觉一阵怅惘。

她正感慨间,眼角余光瞥见几个身着户部青色官袍的人正步履匆匆地从街角转过,人人面带倦色,袍角甚至沾着未干的泥渍。

其中一位,苏锦书认得是户部一位姓杨的主事。宫宴上她作画被刁难,户部尚书庄恂帮她言语时,这位杨主事便坐在庄恂一旁。无论对庄恂本人还是对户部,苏锦书一直记着这份情。

苏锦书略一迟疑,还是整理了一下心绪,上前几步,敛衽为礼,温声道:“杨主事安好。这般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几位户部官员见是她,连忙停下脚步还礼,只是笑容里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杨主事苦笑着拱手:“原来是太尉夫人,走得急了,竟没注意到。劳夫人动问,部里如今是忙得脚不点地,能派的人手几乎都派去江南赈灾了,京城衙门里反倒空落落的,这不快年下了,剩下我们几个,恨不得一人当作三人用,实在是劳碌命!”

他重重叹了口气,千头万绪,尽在不言中。苏锦书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思忖片刻,还是顺着话头,状似无意地轻声探问:“诸位大人辛苦了。却不知李承泽殿下,如今可在西南边陲主持大局?永宁公主常常提及,也是忧思满面,在下只恨不能分忧。”

此言一出,杨主事脸上客套的笑容瞬间僵住,旁边几位官员也迅速交换了一个微妙而复杂的眼神。杨主事眼神闪烁了一下,含糊地拱了拱手,语气变得格外疏离:“殿下他,公务繁忙,下官等也不常见到。夫人若无事,下官等还要去督办漕粮事宜,先行告退,告退。”

说罢,几乎是带着属下落荒而逃,仿佛“李承泽”这三个字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忌。

苏锦书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那点因旧日情分而升起的暖意,渐渐被一层更深的寒意笼罩。

户部上下对她和宁知远素来友善,可一触及李承泽,便如此讳莫如深。如今连陈叔都有了消息,李承泽却还是人间蒸发一般。

十一月十五迎岁市开,及至寅时,京城尚在北斗阑干南斗斜的夜色里,崇化坊却已迎来千门万户的盛景。苏锦书翻出缠枝牡丹纹的蹙金绣襦,对镜簪上赤金步摇坐在菱花镜前理妆。推门见冬画和芳兰素兰几人早已携手出游,唯书辰侍立廊下。

无奈她便由书辰驾着青绸马车行至坊门,崇化坊早已是另一重天地:波斯商人踩着碎玛瑙铺就的甬道,龟兹舞姬银铃脚踝掠过椒柏酒肆,空中飘着桃符朱砂与烤驼蹄的混合香气。再往前走,便见百尺朱楼已悬上绛纱灯,西域胡商当垆卖酒,有龟兹乐伎反弹琵琶,胡姬压酒劝客尝。

空气中椒柏酒的辛香与梅花冷香交织,更有堆成小山的桃符、春幡,五彩丝线结成的同心缕在风中摇曳。少男少女们皆五花马,千金裘,反倒是苏锦书坐在马车里寸步难行。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看着前面车水马龙,书辰无奈回头笑道,“还得是太平世啊,现在这只是开市,等到了上元,不知会怎么热闹呢?”

苏锦书掀帘点头微笑,眼底闪着久违的灵动,“书辰,且去租匹温驯的马来。”

不多时,一匹青骢马载着绯色身影重新汇入人流。但见马儿轻踏碎步穿行市井,她腰背挺直如修竹,执缰的姿势却透着干净利落。因她不曾着胡服,那袭蹙金绣襦在鞍上铺展如朝霞,与赤金步摇的流光相映成趣,长夫人教给她的马上功夫尚且没丢。

路过人群时频频有人回头望,有小孩拿着糖人笑着说“姐姐好漂亮”,卖迎岁幡的老妪笑呵呵递来五彩丝绦,“娘子这手缰绳握得,倒像平阳公主帐下的女校尉!”她含笑接过绕上,顺手掏了些碎银相赠,任丝绦在腕间飘成一道虹。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合杏花。

信马由缰行至杂耍场子,正要驻足看西域幻术师表演吞剑,忽闻前方人声鼎沸。但见数十黑衣仆拥着个华服公子,正与另一伙人推搡械斗。虽未动兵刃,拳脚往来间已惊得路旁货摊的陶罐噼啪碎裂,贩卖椒柏的酒瓮倾泻如瀑。

苏锦书蹙眉勒马,这般市井混战虽不致伤残,可在天子脚下也着实放肆。她轻提裙裾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系在道旁柳枝上,心想不过片刻热闹,看了便回。才往前走了十余步,绣鞋忽然踢到件温润物事。

远处金吾卫的呵斥声渐近,混乱中无人留意这里。苏锦书俯身拾起,原是枚玉玦静静躺在青石缝间。玉缘处雕着缠枝莲纹,触手温润异常,月白底色浸着淡青云纹,对着渐亮的天光细看,竟似有烟霞在玉髓中流动,有些日暖玉生烟的意境。

是上好的玉工,取蓝田水苍玉心琢磨而成。

王修绪还挺好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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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冬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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