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堪称恐怖的高温来袭。
整个滕安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进入夏天。闷热、暴晒,街头巷尾都弥漫出空前浓厚的、五花八门的腐烂气味:水果,蔬菜,肉类,生活垃圾——仿佛整个世界都将在这个季节中,腐烂到底。
这也是元呈等人身为刑侦人员,最讨厌的季节:
尸体的情况,总是不容乐观。
而且,夏天,人们的情绪,普遍都恶化。抛开升高的犯罪率不说,本来和受害人家属、嫌疑人打交道就容易剑走偏锋,这样一来,效率愈发低下,收到投诉的概率,也随之增高。
不过好在,下一具尸体还没有出现。
他们还来得及,去寻找故事的根源。
审讯室。
“邢锐先生。”
林丛坐在那陌生与熟悉参半、惹得他心里无缘无故地发怵的、此刻正穿一身再朴素不过的POLO衫的人对面,正色道:“您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每个失踪的学生,无论是否与你存在直接的师生关系,都曾经收到过、甚至不止一次地收到过,您所赠送的饮品?”
邢锐微微歪了歪头,狐狸似的半眯起眼睛,微笑道:“警官,不可以吗?”
林丛不为所动,继续问:“那您要如何解释,您所赠送的饮品包装内,所写的文字呢?”
邢锐将眼微微睁大了些,似乎来了些兴趣:“文字?”他说,“什么文字?在哪里——包装内?”
元呈在一旁直起身板,板起一张脸,目光如炬,厉声道:“别装了,邢锐!我们所找到的这些包装盒,还有上面的这些字,你敢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一张张地举起照片,上面印着的,分明是一个个酸奶包装盒内、各种各样的文字。
那些文字多为短句,有些只有几个字,如“宰予昼寝”,有些又更长一些,最长的,便是在李匡那里所找到的一份、险些被他的父母当做普通垃圾处理的证据,上面密密麻麻印着两行字,字迹由于长时间与其他垃圾混在一起,造成了很大程度上的模糊,尚在进行分辨。
邢锐颇有兴趣地一张张跟着读过去,看元呈展示过后、愤而将照片摔在桌上,质问他“这些内容是什么意思”时,似乎丝毫未被震慑到,反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说:“我怎么知道?——噢,不过,这些字,倒是都有些出处。”
他与元呈对视几秒,看到他默默咬紧了后槽牙后,满意地挪开目光,继续同林丛对视:“林警官,你们需要我来说,这每段字都出自什么地方吗?”
林丛微微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俯视着他,平静地说:“不必了,邢先生。您可能不太清楚,我们从您现在的住处找出了用于雕刻、密封这些奶盒的所有工具。叫您来呢,也是由于这些工具已经检验出了相关证据,能够用于证明您的行为。我们更想知道,您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哦——”
邢锐赞叹一声,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林警官,那么,依您之见,我写这些,是想要告诉他们什么呢?”
林丛冷笑一声,平静而傲然道:“现在是我在问你,邢先生。”
邢锐似乎毫不为他的情绪变化所动,只是微微笑着,依旧是满意而温和的神情:“好吧,林警官既然这么问,那我只好答了。”
他坐直了身子,笑道:“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约定。我告诉他们,这里面的文字所指向的文章,我需要他们自学。七天之后,我会检查。”
元呈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费这么大劲,就为了这么点事儿?”
邢锐闻声,颇为无辜地看向他,并耸了耸肩:“趣味教学嘛。”
好一个趣味教学。
林丛在心底翻个白眼,对他这又装又诡异的反应恨得牙痒痒,面上却还继续伪装出一副冷淡模样来,说:“有什么能够佐证你说的话吗?”
“当然。我的网盘里有相应资源,不信可以去查。”
林丛偏偏头,听耳机里传来小刘应允的声音,沉默两秒,忽然急转话题,说:“邢先生,还有一个问题:您房子里的那些带有摄像头的玩偶,是什么时间开始,出现在里面的?”
元呈略一疑惑,但立刻将头低了低,将这点细微的神情藏进头发和睫毛投下的阴影里。
这不是预先计划好的问题。
但,既然林丛问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绝不能拖他的后腿。
“一直在。摄像内存有限,会进行覆盖,最多保持两个月。”
冷白色的灯光下,林丛望着不远处的邢锐,忽然,露出个半是乖顺、半是邪性的微笑,衬着他同样惨白的肤色,画面诡异,如同夏日飞雪。
“那就太好了。根据鹿庄部分居民反应,你的那套自建房,在我们到场前,窗口曾出现过人影。在案发前两个月,屋内曾经有过光亮——既然如此,您是否能够将录像提供给我们?”
——假线索!
这一诈,超出他们所有人预料。
元呈敏锐地从邢锐的神情中,捕获到一丝罕见的迟疑。
——竟真是突破口!
邢锐的微笑松动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最初时的神情:“当然可以。你们请便。”
紧接着,话锋却一转:“不过……”
林丛起身,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眉眼里,盈满不可一世的傲慢和冷漠:“不过什么?”
邢锐望着他,说:“不过,交完,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那双狐狸眼中,用于伪装的笑意,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林丛笑笑,露出乖戾的虎牙。
阴恻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嵌进对方的颈动脉。
“当然。”他说,“不要离开本市。”
邢锐咬肌紧绷,却硬生生笑道:“明白。”
审讯室外。
元呈关上审讯室的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先被一旁的林丛跳起来勾住肩背:“哎,可以啊你小子!关键时候真给老子长脸!”
一股强烈的柑橘香味从身边溢出来,毫不客气地钻进他鼻腔里——
甜中带酸,清爽阳光。
元呈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看林丛在离他还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笑得开怀,眉眼弯弯,虎牙尖利,连眼尾细纹,都毫不在意地展现给他看。
这就是……林队的味道?
元呈晃神,心已经跑出几十里地,嘴却本能地应答道:“还是林队会审!要不,光凭那些文字证据,哪里破得了邢锐的心啊?”
“不,你发现的那些东西很重要!——傻狗,这些东西,才是邢锐和这些失踪者之间唯一客观可考的联系,顺着这条线,肯定能有所收获!”
林丛满心欢喜地又松开他,正准备冲去研究那些字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忽然,又硬生生刹住车,回身望着元呈,笑道:“喂,你晚上有约没?”
元呈一愣,本能道:“没啊。”
林丛得到顺心的答复,心满意足地转过去,继续快步走去:“那下班来我办公室一趟——别忘了啊!我可不提醒第二次!”
元呈听得云里雾里,问:“啊?——林队,去干什么?”
林丛头也不回,靛蓝色身影,像一方被剪成丝带的天空,轻盈地飘走。
他说:“废话,当然是庆祝你实习期满两个月!”
元呈愣在原地,过了两秒才想起来要摸出手机,反复检查自己的聊天记录,顺便对着时间,检查自己的脑子。
不对啊,他也没跟别人说过今天是他实习满两个月的日子啊。
那林队……
元呈抬手蹭了蹭鼻梁上的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热得惊人。
凭这些天的经验,此时此刻,不用看他也知道,脸红的程度,靠他肤色的黑已经盖不住了。
为什么会脸红啊,是不是对林队这个香水里哪种香料过敏啊……
念及此,林丛的笑忽然在脑海中炸开,那么近,那么漂亮……
——诶,不对,等一下,那林队刚才……
岂不是都看到了?!
元呈呆立在原地,受脸颊温度炙烤,忽然觉得,内心在无声尖叫。
好尴尬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尴尬,但确实很尴尬哎!
——那不是更尴尬了吗!
他太崩溃,再用案子把自己冷却下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需要查的监控录像像是大海捞针,最适合用于冷却此时此刻的心情。
整个专案组上下忙成一片,连隔壁一队、重案组的人都借调过来好几个。但元呈知道,这种战术耗时太久、不利于破案,而如果抛开保底的准确性,效率最高的方法,实际还是林丛在一个月前写在白板上的那四个后来被擦掉的大字:
以点带面。
元呈对此深信不疑、记忆犹新,并再一次打开了李匡失踪前后的小区监控。
只要能够看出其中一人的失踪方式,其余十三人,就一定能顺藤摸瓜地找到线索。
*
一周前。
许灏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小房间里。
小房间看得出用心收拾过,边边角角的地方,一点灰都没留,却依然改变不了它潮湿阴暗的现实。
——许灏不是傻子,知道自己正身处地下室中。
他看看四下,出人意料、也出乎自己意料地冷静,说:“别藏了,我知道是你。”
门果不其然开了。
邢锐饶有兴趣地抱着双臂看他,说:“真冷静啊,怎么知道的?”
许灏不想搭理他,可也并不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恶意。
邢锐的眼神那么温和、那么平静,像一只温顺的幼兽,几乎可以博得世间一切的信任与友善——
可谁知道,这只幼兽长大了,会不会变成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
许灏浑身打了个寒战。
他尽力保持声音平稳:“邢老师,你到底把我带来干什么?”
“带你来演一出戏。”邢锐眼中的笑不减反增,他说:“你应该感到荣幸的。和你一起来的那么多人,现在也只剩你、还有另外两个了。——你看起来很愤怒,不过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你不孤独,因为有十三个人在陪你迎接相同的命运。噢,不会怪我没有早点把你超度吧?”
许灏想骂,想哭,想冲上去打他一顿,可他还是没有。
他不敢,无论是因为眼前人的所作所为,还是因为他曾经的教育之恩,他都不敢贸然愤怒。
所以,他只是紧紧地抿着嘴,一丝情绪也没有流露。
沉默,还是沉默。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许灏最后说。
邢锐冲他微微颔首,就如过去的一年里,他在课堂上曾无数次地做过的那样,说:“请问。”
“你是不是陆追?”
邢锐遗憾地一挥手,好像在嘲笑他的幼稚,又好像在可怜他的无知。
灯光之下,邢锐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把他整个笼住,好像迷雾把他吞噬。
“不好意思,”他说,“我不是陆追。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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