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工作日,偌大一个校园,只有寥寥几个教师在忙着备课。专案组来之前打过招呼,林丛到时,滕安一中的校长已在门口等待多时,一见他们来,马上迎上来迎接。
“许灏的班主任来了吗?”林丛眉头紧锁,不等他客套完便干脆打断说,“我已经提前要过人了。”
“啊,来了,来了,就在办公室。我打个电话叫他下来?”
“不必了。我们自己上去吧。您告诉我在哪儿就是。”
办公室在6楼,周末电梯停运,只能走上去。
爬六层楼的工夫,林丛脑海里已经根据资料、将即将要见到的男人描摹了一番。
然而,即便如此,在看到本人的那一刻,他还是对这个男人的从容淡定感到惊讶。
邢锐,男,42岁,离异,就职于滕安一中,语文教师,许灏的班主任。非要说的话,长相算得上清秀,身高在一米八零到一米八三之间,较瘦,此时此刻,正微笑着打量着眼前的一众警察,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一般,平静有礼地点了点头,算是问好。
元呈本能地嗅了嗅,对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精味持警惕态度,跟着林丛,也学出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来。
“邢老师,我叫林丛,来调查许灏失踪的案子,真不好意思,打扰您备课了。”
林丛脸上挂上一副客套性的笑,双眼却毫无笑意,冷冷地注视着面前那中年男人的瞳孔深处。
好熟悉。
——不只是熟悉。林丛可以咬定,和那男人完全相同的优雅与处变不惊他曾见过,就是在陆追身上。
记忆里,他第一次见到陆追时,陆追就是这样微微笑着,迎着他冰冷得如蛇一般的目光,一副坦荡无辜的神情,说:“没关系的,配合警方工作是应该的。”
那时候他身后同样有一群战友,只是……
只是,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已化作冰冷墓碑。
林丛浑身一凉,察觉出自己表情松动,偏过头轻咳两声,将自己重新拉回眼前的一切。
毫无疑问,他不能断定眼前的人就是陆追。
眼前这个男人叫邢锐,而邢锐是个在滕安一中供职二十年的人民教师,二十年间没有任何人觉察过异样。长相与陆追不同,长久示人的性格也相去甚远。即使执念上头、一定要说是陆追顶替了原本的邢锐,他也没有任何的证据。
——证据,证据。
林丛内心苦笑一声:再这么天天追着人找证据,下个案子他就能转做经侦了。
“不绕弯子了,邢老师。”他重新笑起来,说,“在您眼里,许灏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许灏吗……挺听话、挺努力的一个小孩。”邢锐露出一副天衣无缝的悲伤神情,“平时也不见得和谁有什么矛盾,都是和和气气的。会帮同学搬书,会给大家讲题,知道他失踪了,大家都很难过。”
“他有什么关系很好的同学吗?”
“……要这样问的话,倒还真没有。许灏这孩子比较腼腆,平时更喜欢自己学习,虽然和大家关系都说不上差,也真没什么形影不离的朋友。”
“这样啊……”
听起来,很适合当受害人。
林丛没有怀疑邢锐在说谎——在这种问题上说谎是没有必要的,何况他们从未表示过对他的任何怀疑,不应当打草惊蛇才是。
下一个问题,他才把矛头直指向邢锐,说:“那么,邢老师,他跟你的关系,近吗?”
无疑是把无端的怀疑挑明了。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元呈做好全专案组都要被人投诉工作态度差的心理准备,却不料,邢锐并未显露任何意外神情,只迎着林丛带冰的眼神,淡淡地说:“这叫什么话,林警官?我是他的班主任,和他关系近,是应该的吧?”
气氛一冷,穆百之见缝插针,问:“那么,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是在学校。就在他失踪那天的下午。放学时我还跟他打了招呼。”邢锐的话里不由得又带了些惋惜的色彩,“真是可怜,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林丛没心情听他抒情。他拿起手头的资料,旁若无人地扫了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向他举起手中的另一张照片,说:“您认识这个孩子吗?”
“唔,认识……对,认识。不过,并不熟悉。”邢锐微微偏了偏头,略一回忆,说:“是叫……对,是叫李匡对吗?是个体育生,不常来上课,所以我虽然教他们班,但并没什么印象——哦,听说他也失踪了?”
林丛眉毛一挑,像故意,又像不经意,“许灏跟他有交集吗?”他问。
“没有。”邢锐遗憾地摇了摇头,“林警官,就我的了解来说,恐怕是没有的。”
林丛轻轻点点头,跟着垂首,用过长的、又忘了要剪的头发遮住眼中藏不起的、纷乱复杂的思绪。几秒的沉思后,他抬起头,依旧像来时那样,淡淡笑道:“感谢配合。”
这人说话,显然有问题。
回局里的路程,同去时并无不同。
穆百之与小刘按照任务先去查拐卖方向,其他人继续对更多可能性头脑风暴。元呈兴致冲冲地本要参与,却被林丛一招手叫到楼道。
没有前言,林丛靠在窗边,抽出支烟叼在唇间,问他:“刚才在学校,发现什么了?”
元呈踌躇两秒,还是决定先说:“林队,墙上写了,这儿不让抽烟……”
林丛斜他一眼,本来只想含着过个瘾,这阵儿也赌气似的把烟点上,目光阴沉:“给你脸了是不是,小子,刚调来就想管我?”
元呈拼命摇头,被他厉鬼似的气势吓住,道歉的话一句都说不利索。
林丛懒得骂他,翻个白眼,干脆扣回正题:“行了,问你话,赶紧说。”
元呈抓住话柄,猛地回过神来道:“哦,我……我觉得邢锐知道些什么,他有事瞒着我们。”
“理由?”
“感觉。”
林丛又斜睨他一眼,半是恨铁不成钢、半是鄙夷地把小回龙的烟吐在他脸上,惹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连脸都咳红。
果然是三好学生,健康青年。
到底还是觉得有教育新人的责任,林丛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感觉也得有个由头吧?说说,你注意到什么了。”
元呈揉揉鼻子,努力回忆一番,才说:“办公室里有酒味儿,且显然不是医用酒精挥发的气味。学校办公室肯定不可能存酒吧?那就只能是邢锐身上的气味,或者随身带有酒精类饮品——可是,正常人谁会把酒精饮料当水喝啊?能够形成这么明显的印记,说明不少喝,很有可能是有酒精依赖症——可是,他应答时头脑清醒、毫无破绽,且十分冷静,大概率是有备而来。”
“不一定,也可能对酒精不敏感,但确实是个线索。还有呢?”
“办公室门边挂着的小黑板上有大致的教学日历,虽然没有精确到每一位老师的每一节课,但接下来的一周安排,都是月考、讲题。我在另一位老师的桌子上看到了样卷,而邢锐当着我们关闭的那个课件的内容,却是考试内容中一篇古文的新课教学,肯定不对。”
林丛微微点点头,就着垃圾桶一弹烟灰,略略有了些兴趣,说:“不错。不过,如果是在对照教学内容、修改考题表述呢?”
元呈颇为坚定道:“不会的。他手头没有样卷,电脑也只打开了这一个页面,而且课件停留的位置是思考题而非文本知识,显然不是在修改试题。”
“很好。还有什么吗?”
大受鼓励,元呈望向天花板,努力回忆一番,终于眼睛亮亮地得出了最后一条线索:“……哦,想起来了!办公室里有一点点甲醛味,貌似是以邢锐身边更重些。”
林丛一愣,下一秒被烟把烫到手,轻吸一口冷气,连忙捻灭丢掉,又随手扇了扇空气中的烟味,抬起头来,认真看着元呈的双眼,说:“这个我倒真没发现,你确定吗?”
元呈认真点点头,说:“特轻,只有近一些才闻得出来,离他工位稍远一些都闻不到。可惜他没离开工位太远,闻不出究竟是他身上的味道,还是工位的味道。我仔细看了他们办公室里的陈列,桌椅都是旧的,按理说,不会有这么明显的气味。”
林丛认真回忆几秒,确定自己站在最近的位置也没闻到。
果然是警犬。
“真的,你确定?”
元呈从他神情中察觉出对方心情好起来,于是不自觉地也跟着积极起来:“我发誓。”
林丛难得地心情好起来,眼眉弯弯,抬手拍了拍元呈的肩:“很好,我没看错……人。”
真是,险些说成狗。
元呈胆子大了些,毕竟是警队新人,对案子本能地关注,又不由得问:“可是林队……甲醛味,能说明什么呢?”
“正好,你去查查邢锐住所最近是否做过装修之类的事,先确定是不是油漆、大型木质家具之类产生的甲醛,假如不是……”
林丛唇角一扬,似乎为自己的能力本能地自豪,然而随即,却又染上些落寞。
“……有可能是福尔马林。”他低声说。
元呈见他情绪不对,本能地要上前来劝,却被林丛随手一挥挡出去,刚抽完烟的嗓子微微发哑:
“干活去吧,查完下班。”
*
一支烟燃尽需要多久?
再年轻一点的时候,林丛曾经计算过这个小小的问题。当时他因为违反校纪,差点被开除出校,只能蹲在宿舍门口抽烟发愁。今天,他凝视着手中明明灭灭的火星,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失踪的四个少年,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这一切,究竟是谁在幕后计划?
他到底想干什么?
林丛把烟搁在窗台上,看着细细的一条烟雾升腾起来,消失在夜色中。
他带茧的手在黑暗中摸向口袋,把手机轻轻摸了出来。老旧的手机在黑暗中发出一片亮得刺眼的光,晃得他微微皱了皱眉。
紧接着,那上面,新的新闻标题刺激得他眩晕:
“遗体发现!一名失踪者已确认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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