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人

顾从酌始终沉默地听着,沈临桉站在他身侧,目光注视着他的侧脸。

“柴雨,你可知,”顾从酌问道,“按大昭律法,杀人偿命,罪无可赦。”

柴雨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解脱:“民女认罪。”

“好,”顾从酌颔首,说道,“那么,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一抬手,殿外黑甲卫闻令而动,迅速将殿内其余人等全驱往殿外,徒留顾从酌、沈临桉、柴雨和昏倒在地的张翠花。

几名亲兵走到郭夫人、赵太太四人面前,想请她们出去,她们却一动不动。

亲兵征询地看向顾从酌,顾从酌的目光轻轻掠过她们,略一点头,于是亲兵们就垂首退了出去。

殿门未合,风雪依旧,只是周遭再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话音。

顾从酌说道:“你记恨慧能住持,没放过净悟与净宁……那张翠花呢?”

柴雨嗓音淡淡的:“来之前,我把她儿子不能生的消息透给了村头的王癞子,他惯爱多嘴拿调,现下怕是全村都知道了。”

张翠花要藏,柴雨就叫她再也藏不住,闹到人尽皆知,叫她一辈子挣不脱。

对张翠花来说,这样的惩罚无异于要她的命,兴许将她掐死都比这痛快得多。

顾从酌面无波澜,似乎早已料到柴雨会如此行事。

但他并没有对柴雨的所作所为置评,而是话锋一转:“你连续两夜外出,张翠花没有察觉吗?”

柴雨眉梢微挑:“我在她的晚膳中也下了草药,保管她一觉到天亮。”

顾从酌语气平缓:“她方才是醒的。”

柴雨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面上依旧从容:“今夜她不口渴,也没喝茶水,药送不进去,自然是醒着的。”

顾从酌却说:“你今晚没给她下药。”

这是极容易印证的事,只消顾从酌派人去张翠花和柴雨的厢房里一探,看看有没有少一只茶杯、或是茶壶底有残留,就能确认柴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柴雨开玩笑似的:“我又没打算杀了她,其实下不下药也不大要紧吧?”

顾从酌向前踱了一小步,靴底踩在石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他声音不高,语气直截了当道:“不,你是没时间杀她。”

“昨晚你先去厨房,在住持的晚膳里下一半药,趁他用膳时,再潜入他房中下另一半药,接着等到夜深药效发挥时,将慧能住持勒死。”

“如果有人碰巧起夜经过,则会被屋外的佛衣吓退,对吗?”

柴雨顿了顿,应道:“对。”

顾从酌点了点头,继续道:“这个计划乍一听可行,其实处处都是问题。”

柴雨眼神微微一凝:“将军请讲。”

顾从酌说道:“厨房人来人往,你如何保证自己下药不被人发现?”

“我探看过,知晓沙弥几时会进去。”

“如何潜入住持厢房?”

“夜黑风高,翻墙而入。”

“如何离开?”

“借佛衣飘荡引人注目,后窗逃离。”

这是顾从酌第三次确认。

他神色莫辨地“嗯”了一声,一针见血道:“那么,你怎么收回那件佛衣?”

住持死的那夜,确有个小沙弥正巧看见佛衣,仓皇回房,但顾从酌命人在院中细细找过,并没有发现那件佛衣。

柴雨:“我……”

顾从酌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就接着说道:“用绳索?窗台上的确有细绳的划痕,另一端系在对面的廊柱上,但你说当时你已趁乱逃跑,那么绳索以及佛衣是怎样收回?”

“勒死住持后你分身乏术,并没有回到院中收拾那些拉扯拖拽的痕迹,不是你粗心忘了,而是你知道这些马脚都会消失。”

柴雨愕然。

顾从酌没有停顿:“再说房中,慧能住持死时是着寝衣,光着脚,鞋袜都齐整放在床边,的确是入睡后的姿态……但他的脚掌上却沾着灰。”

“因为他中途醒了。”

柴雨毕竟是以采药为生,而不是以行医为生,她大抵没有过给什么人下迷药的经历,于是没算准用量,让本该在昏睡中毙命的慧能半道就清醒了过来。

“他不停地挣扎、没有人会在自己死的时候不挣扎,床榻附近的混乱就是证明。但我想,如果只有你一人,要制服拼死反抗的慧能,或许不太容易。”

柴雨急声打断他:“不,我……”

顾从酌收住了话音,静静听她说。但柴雨只堪堪说了两个字,就嗫嚅难言了。

于是顾从酌的目光不再只盯着柴雨,而是缓缓扫过另三名一直沉默伫立的女香客,又落回柴雨身上,下了断论——

“杀人的不是你,是你们。”

*

殿内寂静无声。

烛火跳动得很慢,将顾从酌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石砖地上,似乎与在场其余人的影子都相隔了一段距离。

心儿睡得很甜,张翠花还是昏着。

郭夫人缓缓停下拍着心儿的手,下巴轻抬望过来;赵太太双手交叠,细白的指尖搭在腕上的宽玉镯上;小春动了动,似乎想挡在自家太太身前,又被拉住手臂。

柴雨脸上那份强装的从容裂开一道缝隙,她看着顾从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惊、不甘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正如顾从酌所言,柴雨声称的杀人计划根本无法由她一人完成。

但如果,本就不止一人参与呢?

“住持死的那夜,有四人翻墙而入,一人动手杀人,一人藏在厢房的衣柜中,防止住持中途醒来;另外两人躲在庭院的假山石后,牵动两端绳子使佛衣凌空飘荡。”

起夜的小沙弥恰巧碰见这一幕,果然被吓退,也因此掩护了房中正在与住持争斗的两人。

“得手后,你们将院中的绳索佛衣,以及下过药的茶壶茶杯带走销毁,于是又回到方才我说的,你没有时间杀张翠花。”

“因为连慧能都在半途清醒,等你回到房里,还有把握让张翠花悄无声息死去,为你姐姐报仇吗?”

以张翠花的性子,若是睁眼发现柴雨想要勒死自己,怕不是能嚷得整间山寺都能听见,当夜便要去寻住持做主。

柴雨不是不想杀她,是不能杀她。

那么今夜,柴雨为什么没动手?

“今晚,你们也用了同一种方法,同样用迷药,同样用佛衣,既能坐实是冤魂索命,又能将慧能的两名弟子净悟与净宁杀死,以此报仇。”

顾从酌话音微顿,说道:“但与昨夜,也并不完全相同。”

今晚死的,是两个人。

杀慧能的这套计划固然可行,但需要四人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再加上,倘若起夜的人生了双厉眼或天生胆大,当场冲上前将拽着佛衣细绳的两人逮个正着,岂不相当于自投罗网?

而今晚,当顾从酌踏过假山石,当众从池子里捞起那件快要全泡进水里的佛衣时,他摸到了一点可疑的黏腻。

彼时的他还未想明白这是什么,但很清楚佛衣绝无可能真凭空飘荡。

直到沈临桉察觉到他的疑虑,主动询问,顾从酌才想到这世间或许还有能化于水的细绳。

当时,沈临桉沉吟片刻,提道:“我略通岐黄之术,从前听闻民间有郎中为受伤的百姓医治,是用羊肠做线将伤口缝起,假以时日,羊肠线便可化于血肉之中,不见踪迹。”

既然能化于人血的丝线可寻,那么能化于水的丝线,也应当不难寻找。

顾从酌思索一番,忽地想起了那几勺不翼而飞、似是被小春拿去做了玉带糕的糯米粉。

“你们用糯米粉与枯草制线绳,使佛衣飞在半空,同时因线绳不耐重,风吹后便会断裂散落,跌入水中,无影无踪。”

“而由此腾出的两人,则分入净悟与净宁的厢房中,双人成组以备不时之需,最终将两人勒死报仇。”

吸取慧能的教训,她们这次下给净悟与净宁的迷药量足够,床边没有半点挣扎的痕迹,按理说柴雨也能用这种法子杀死张翠花,但她没有。

“张翠花活下来,”顾从酌坦言道,“是因为黑甲卫在此。”

四人没想到镇北军竟然会途径此地借宿,并且在头天案发后,顾从酌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置之不理,而是迅速派士兵包围了香藏寺,俨然要插手调查此案。

慧能住持已死,她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为她们心知错过此次,很可能就再也没机会杀死净宁了——

净宁已和人约好了私奔。

但同时她们也知道,在黑甲卫的眼皮底下再杀二人,不出片刻所有人就会被召来问话。

柴雨杀不了张翠花,又不愿牵扯出其余三人,料想姐姐的事无可隐瞒,这才想出来一人顶罪。

却没想到,顾从酌分明不在当场,却像在房梁上挂了两只眼睛,将她们这两晚所做的一切,都分毫不差地道出。

赵太太神容未变,拉住小春的那几根手指却用力了几分,染着蔻丹的指甲些微泛白,又很快松开。

她一字一顿道:“这只是将军的猜测,并无实证。”

顾从酌被反驳也丝毫不恼,而是语气很平地说道:“请各位伸手一观。”

赵太太没有迟疑地将手心朝上,摊开在他面前,那只玉镯顺势往下滑了半寸,露出腕部一点浅褐色的伤疤边角。

但掌心细嫩,光洁如新。

其余几人也下意识跟着伸出手:柴雨的手不比赵太太光滑,掌心覆了茧子,有几处浅伤,应是上山采药留下的;小春的指节不算纤细,但瞧着十分灵活,是常年与针线和点心打交道磨出的韧劲儿。

最后是郭夫人,她的手肤色偏白,像是不大晒着日光,但中指内侧生了薄茧,是常年与笔墨相伴多出的。

并无甚足以充作物证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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