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唯有声音是指路的明灯。
可，明灯，却不一定指向光明。
也许是深渊。
“林岁！”
那是妈妈的声音。
老旧的楼道里四处弥漫着饭香味，连犄角旮旯也没放过。
他背着书包，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着。这条路，一共有九十六个台阶，他走了整整十八年。
在银杏树还没泛黄，在空气还没飘冷，在火烧云还没到来之际。
他背着书包进了家门。
“岁岁，回来了？快快快，先洗手再过来吃饭。”
“没事的妈，我还不饿。等等爸回来，咱们一起吃。”他低应了一声，将书包扔到沙发上，径直走到冰箱面前拿出一罐可乐，拉开就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坐在沙发上，用力地喘着粗气。
“岁岁，今儿学校又考试了吗？”
“嗯，考了。”
“辛苦儿子了，你看你额头上，全是汗。”
林岁腼腆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耳边妈妈的碎碎念和鼻尖饭菜的飘香，直到一道宽厚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回来了！”钥匙插锁转动，门开了。
“爸！”
“诶，乖儿子，上学累不累？”
“累。”
“你们爷俩别说了，快洗手吃饭了！”妈妈将饭菜端了出来，一瞬间，肚子里的馋虫就在作祟。
“真香！”
“你呀，多吃点，上学多累啊！待会吃完饭也别急着做作业，看会电视啊。”妈妈温柔地关心着林岁。
“好！”林岁笑着答应，无论多累只要一回到家，身上的疲惫瞬间一扫而散。
脑子里闪过一幅幅画面，他看到自己和爸爸坐下来，开始享用妈妈做的丰盛晚餐，各种盘子菜肴摆了大半个桌子，色香味俱全，林岁的胃口很容易地就被勾起。
他不急着吃菜，先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大米饭，送进嘴里，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绽放开来，米饭一直滑到胃里，暖洋洋的，这是独属于家的温暖。
“好好吃，妈妈的手艺真好！”林岁竖起大拇指感慨道，眼神中透露出满满的幸福。
妈妈笑得脸上皱纹加深，是岁月带来的幸福痕迹。
吃完晚饭后，林岁和爸爸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里是一部家庭剧，讲述着一个家庭的起始，又温情又感人。
渐渐的，林岁的眼睛开始有些发涩，眼皮有些沉重，上了一天学，不说疲惫那是假的，可此时在家，这疲惫又是一种愉悦的疲惫。他放下胳膊，斜坐着依偎在爸爸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爸爸意识到乖儿子睡着后，温柔地把林岁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这一刻，家庭的温馨弥漫在整个房间，仿佛要把所有的烦恼都赶出家门。
随着电视剧的温馨画面轮转中，林岁慢慢沉入梦乡，周围一切都变得宁静起来，只有电视机里传来的柔和声音，伴随着他入睡。
黑暗里，一片其乐融融，林岁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眼眶逐渐湿润，他想爸爸妈妈了，也不知道自己走后，他们过得怎么样？他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都没有考虑到他们？
渐渐的，林岁感到有点后悔了，只是人死不能复活，按奈愿姐姐说的，他得找到自己的遗愿。可惜直到回忆结束，他还是没有想到自己的遗愿是什么，正要睁开眼睛，忽然脑子一阵天旋地转。
回忆倒流，他又回到了背着书包回家的那个时候，再次站到了家门口。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他好像有一点点……害怕。
林岁站在那道老旧的门前，手里的钥匙总是插不进那锁孔，仔细看，在他的脑门上隐有一层细汗。外边的天气不算热，爬了十几年的楼梯也不足以让他流汗，可见，他的心……虚着。
颤微了一两分钟，那钥匙还是插进了锁孔。“咔嗒”一声，门开了。
拉开门，饭香味没有前面那么浓重，他放下钥匙换了鞋子朝客厅里走。
“妈，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正在回忆的林岁眉头忽然皱起，双手不安地捏紧了裤子，从他的视角看去，那个站在客厅里的少年正望着厨房里那道不断挥舞锅铲的妇女惶惶失措。
少年不再纠结女人的冷淡，他径直回了房间，将书包放到椅子上，然后又回到客厅。
厨房里锅碗瓢盆砸的叮咣响，回忆里的少年打了个冷颤，回忆中的林岁也随着打了个颤。
少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林岁看着他打开冰箱拿了瓶可乐出来，拧开瓶盖，一股冷气就喷了出来，鼻尖都带上了可乐的味道。
喝下第一口冷饮，林岁看到少年松了口气，脸上的失措减少了几分。
他转过头来，在林岁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沉闷地甩到了少年的可乐瓶上。
“嘭！”
可乐掉在地上，洒了一地。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现在是关键时期，这些东西你不准再碰！你是不是把你妈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你现在长本事了，不听我的，转头去听学校里的那些小妖精去了？”
林岁被吓得浑身颤抖，可客厅里的那个少年却一动没动。
那个妇人的声音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妈妈，倒像是一只被抢了食物使劲嘶吼的野兽。
“我问你，这次考试为什么没有考好？”
他看得见少年，看得见家，唯独看不见那嘶吼的野兽正脸，林岁作为一个旁观者，紧张地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了。
“你哑巴了？说话！”黑暗里，一道响亮的声音凭空响起，是一记耳光。
少年的脸被打偏了过去。
“你们老师跟我说你最近和一个女生走的很近，叫我提醒你学习为主。我和你爸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又送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在学校里给我们找儿媳妇的吗？”
“我没有。”
“你闭嘴！还敢狡辩，你们班主任都打电话来了，说你这次考试退步了。数学考了个历史最低134分！林岁啊林岁，你的人生难道要被这十六分毁了吗？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早知道你这么不争气，当初我……当初我就不该生下你！”
“妈……”少年的肩膀抽动了两下。
“你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跟你爸才不会生出你这么不争气的儿子！”野兽的声音高了八个度。
林岁的心停止跳动了，他好想把少年拉走，拉着他逃离这里。
少年依旧不动，足足等着野兽的怒火平息。
“你给我滚回你的房间，写完作业了才准吃饭！”
快走快走！林岁默念着，直到少年进了房间，才松了口气。
在少年的房间里可以看到夕阳西下，那一大轮落日慢慢西沉。林岁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里生出无限怜惜。
少年一动也不动，只呆呆地坐着，直到落日完全下山，房间门被一把推开。
“林岁！”
少年转声，“爸。”
林岁看着那狭小的房间里进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可自己还是看不清他的正脸。
只听一道略带严厉的声音问道，“你跟爸说实话，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
“既然没谈恋爱，那这次的月考怎么就退步了？”
“我……”
“你要知道你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学习，至于其他的，以后才可以做。”
“我……”
“我已经和你们班主任通了电话，这个星期天，你亲自当着他和我，还有你妈，以及那个女同学的面，将这关系断了，并且写下保证书！”
“爸，我……”
“你不会是不想断吧？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断，就和我们断，以后我和你妈就全当没有你这个儿子！”随后，“咣”的一声，房间门被狠狠关上。
林岁沉默了。
他想安慰少年，却无法开口，只能看着他默默地拿出作业，伏在了书桌上。
外边的天变得和眼里一样黑，房间门又开了，这次是轻轻的。
林岁看见一个女人端着一碗饭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这一回，他看清了他们的长相，是他回忆里的爸爸妈妈。
“岁岁，吃饭了。”妈妈将饭放到桌上，刚炒过的还冒着热气。
“妈妈刚刚话说重了，你别生气，妈妈都是因为太爱你了。”
“是啊，岁岁，我和你妈也都是想要你好好学习，将来不至于像我们这么辛苦。”
“你现在正是重要时期，这次的月考成绩就下降了，妈妈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放学之后你还得去林老师那里补课，每天都补，周末也不能落下。”
少年握着笔的手一紧，“妈，我……”
“岁岁啊，你也别嫌妈严厉，妈都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是啊，岁岁，你妈说的对，你的人生可不能被这十六分给毁了啊！等你考上好大学，就安逸了，你就会感谢我和你妈现在对你的严厉。”
女人和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将少年想说的全堵了回去。
他们还是记忆力的样子，只是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看过他们。女人脸上的皱纹深了许多，男人头发变少了一大块，他们都有了白头发，身姿也不似从前。
他好像永远也无法带着少年逃离。
那一碗炒饭升起的热气渐渐氤氲了林岁的眼睛。
其实他的人生根本不值150，也不值134，只有16分。
他总算知道了自己自杀的原因，因为自己逃不了，只能从根源上彻底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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