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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与高楼。
金刀落在人手，独倚高楼的，是一柄二十八骨乌黑桐油楠木纸伞。
归海愁紧锁愁眉。
面对着身前一尺紧锁的红门，执握金刀的左手泣出汗液，一如赌徒擒着最末筹码而泣出泪水。
这是她成为不死宫弟子三年以来，第一次收到同门师妹的喜帖。
按常理，她应该兴高采烈地敲开门，堂堂正正走进去赴宴。
然而看她此刻的神情，不仅一点也不高兴，还显得颇为紧张，甚至于惊怕。
红门上方横挂着大红缎子同心结。
缎面挺括光泽柔和。民间婚丧嫁娶，门前门后，免不了几条这样的好锻子。
暗惨惨的天挂下阴沉沉的雨，看不清雨中街道，因为那雨线已为天姥编织为匹练。
暗运内力，一掌推出。
劲头、分量、气势，连拍掌的抬手都恰到好处。
红门支呀一声朝南洞开，红缎面同心结在归海愁眼前飘落，黄铜门闩铿一声断为两节。
它们跌落下去——
归海愁心中一沉：“黄铜门闩坠地，怎么没有金属的铮铮之声？”
她的心笃笃地下堕，是随着断裂的门闩笃笃地下堕，整个过程只有一瞬间；
然而这一瞬间好像尤为漫长。
这漫长甚于一个人独坐的朝暮，以至于她的耳畔竟传来尖锐寥旷的耳鸣。
下一刻，归海愁瞳孔大放，眸中淌出惊惶的珠泪。
珠泪混在雨水里奔涌到浸湿的身上，因是夏雨，便不觉得冰凉。
一切都静了。
一切都结束了。
除了化为匹练的雨。
典卖妻女，亦或抵押人生，嗜赌的憨夫总是以最世故的聪明做最愚蠢的事。
嗜赌的女人没有妻女可以典卖，于是典卖自己的运气，托付给憨夫。
红门大开，大风南北穿透，近门处的尸山血海、断肢残臂如同饮醉的酒客朝归海愁倾倒下来。
日月倾颓，山川颠倒。
一颗剜去双目的血腥头颅从山顶坠落，弹跃过门槛，骨碌碌滚到归海愁面前。
归海愁认得出，那是白管家的头。
当这颗头还恪尽职守的时候，他是一位完整的、体态佝偻又注重体面的老管家。
她被吓得连连后退，在天旋地转中呆愣愣立在石阶上，立在高墙大院“陈府”二字匾额之下。
红门洞开，南北通透，漫天风雨灌将进去，尸身血水冲刷出来。
归海愁扭过身子弯腰呕吐，无法抑制地呕吐。
她的手脚不受控地跌伏在地、颤抖着往前爬，直到整个身子伏跪在瓢泼大雨中。
她发觉自己的胃里突然入住了一个好记性的人，储存了红门前浓稠的血腥味。
“归海愁！”远处传来一声呼。
归海愁抬起头来，眼珠因充血而泛红，散束的肩发束带一般黏固在额前背后。
她的整个人身都被雨水和泪水浇透，粗布蓝袍浸染得更近于黑夜的颜色。
陈府门前的两头雪白的石狮子仍威严傲视，好像这样就能将世间罪恶恫吓在府邸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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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纸伞自上而下、由远及近优哉游哉飘忽过来，幽灵鬼魅一般。
执伞的黑裙女子立定在归海愁眼前。
“你怎么样？”执伞女子将伞面微微倾斜向归海，伸出一只手去探她。
归海愁无助摇头，自觉无法止住浑身的震颤，勉强单膝支持起来，握住执伞女伸来的那只手。
筋骨遒劲的手。
温暖，干燥，滔天洪水淹没人间之后幸存的残陆孤岛。
“死了，全都死了，尸体堆在大门口。”
归海愁绝望哀叹，埋下头不住地颤抖，泪水大颗大颗混在雨水中，冲刷脸庞。
“小师妹呢？你瞧见了吗？”
执伞女眉眼锋利如冷剑，神情泰然自若，听闻死讯却未显出分毫胆怯忧伤。
“我…” 归海愁泪水决堤，说出来的字句似是被空间吞啮，“我没敢看清。”
“不碍事，也无妨，慢慢再看。”执伞女抚着归海愁的头顶，任由她悲哭。
“大师姐，你不怪我么？”
归海愁渐渐哭停，抽噎着低声问话，话语声隔着雨幕像视线被蒙上了一层雾。
“怪你做什么？”执伞女一面问一面勾出唇角一丝弧度。
她一定不是那种一见人就咧嘴笑的女人。
长圆脸，骨骼棱角更峻得过北方人，高眉剑戟，目似朗星。
不笑时冷漠，一笑便轻蔑。
“怪我，没保护好小师妹。”
“若是我来送她出嫁，她一家三十二口说不定就不会惨遭毒手......”
“死了就死了吧，与你何干。”
冷言，冷语，冷面。
归海愁一愣，一瞬间彻底止哭了，缓缓抬头看着面前的冷漠女人。
这是她与柳金摇第一次共事。
墨黑的伞，墨黑的衣袍裤靴，泼墨的发打在肩上。
自曌皇接替狸朝以来，天下女子尽展颜。
服饰装扮上也就逐渐流行起色彩愈艳丽的方便胡服。
贵族女子自不用说，就是寻常百姓家，也以大红大绿修饰服装为美。
一个人若是不肯与时变，三五日不渝志向也许笑她哗众取宠；
年复一年皆如此，则必定是本性习惯所致。
人始终难以违背的，是自己的心。
“我记得，你不是月前就接了师傅命令，每日巡山吗？”
归海愁愣着点了点头。
“你既恪守职责巡山，完成自己的分内之事，又如何分身为她送嫁？”
“人生在世本就祸福难测，抉择后果都是人自己的事情。”
“自去年腊月间，她与那山野挑夫私会之事败露，师傅大怒当众责骂她起，至今十八月有余。”
“期间，门中师姊师妹多少次对她好心劝说。
劝她莫要为了一时儿女欢愉，将三五年辛苦打下的武功底子抛弃了。”
“她何曾听过一句劝？
“铆劲赌气要与那挑夫私会，最后愈演愈烈，要辞了师门嫁与他作村妇。”
“说到底，一意孤行，自作自受。”
执伞女说到情急处，稳了稳气息，又叹息道：
“那山野挑夫，脾气古怪，行踪不定。问他家身背景，一样也说不通对不上。”
“本来我预想他是一般山寨盗匪，却没料到，他竟是那蜀州盗屠叶默枢。”
叶默枢，嗜赌好杀之徒，名号唤作“蜀州盗屠，万恶走狗”。
盗一人，杀一人；盗一户，屠一户。
古来盗亦有道，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涸泽而盗；因此遭江湖人人唾弃——
又因人人唾弃而声名在外。
渝安三年，叶默枢假扮挑夫混入蜀州大雪山，花言巧语哄骗得陈汝嵩私定终身与他下山去。
这小师妹本就是情窦初开，再加上耳根软心肠弱，听不得一句枕边风。
几番温柔软语、耳鬓厮磨便被骗得要下山与挑夫结婚，去过那远离江湖的耕织日子。
陈汝嵩上山学武之前，本是当朝英娥才女陈义戥与尚书郎林保保的千金珍宝。
因母父博闻好学之原故，陈府藏书卷万册，其中一部，便是千言之蔵、百书之首《铁浮图》。
这陈汝嵩涉世未深，一心求爱，终求得个身陷囹圄、家破人亡。
反倒是负心郎情薄义薄，嗜赌好杀，赚得个盆满钵满。
归海愁听她一番陈词，顿感惆怅尽散，豁然开朗；
然念及叶默枢手段之恶劣卑鄙，心中愁绪即刻转为同情与仇恨。
“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执伞女话未说完。
“找到叶默枢，为陈师妹一家三十二口报仇雪恨！”归海愁慨然打断道。
“是找一个屋檐避雨。”
执伞女笑。
“大雨滂沛，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难道你想等雨水把你我二人通通浇成落汤鹌鹑？”
归海愁摇摇头。
“那还不快跟上。”
“再一会儿停了雨，官府的人来看见，误把你我抓去吃官司，多生是非。”
执伞女一正伞，衣袍一拂，履靴轻点，朝来处飞去了。
归海愁心有戚戚。
自责没想到这一层关卡，愣愣起身抹一把脸，站在原地欲将粗袍拧干再行。
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自己分明是站在雨中。
头顶大雨瓢泼，这衣袍如何拧的干？自嘲摇摇头，笑了笑，箭一般射出去追赶大师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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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同檐避雨的高楼，正是剑南道锦官城大慈寺新修葺的一处嘉景，名唤烟波阁。阁楼自有来历，原系曌皇为安定公主祈福，特在巴蜀境内建造的佛阁。后来因“堪舆理气不通”云云尔尔，又逢一场横来的怪风吹破琉璃瓦，遘罹废弃。
好在天姥慈恩，几经蹉跎，这阁楼终落得个有用处，于渝安初年交由无相禅师友人打理。
巧取‘烟聚波属，否去泰来’之意，题辞文匾，名唤作烟波阁。
阁楼全十三层，如今不藏经书秘籍，不奉花果佛陀。
名为佛阁，实为禅房，开方便之门宿有心之客。
归海愁本就是落拓江湖中人，执伞女自幼学的是不死宫的武功，更不相干禅禅道道。
“大师姐，你是如何得知这十三层禅房，今日无人入住的？”
归海愁换了一身爽利青布短衫，从素色屏风后转出来。
“这又有什么稀奇的，你不是常见我在高处走吗？寻一敝处还不轻而易举？”
大师姐负手窗边，手中捏着寸步不离的纸伞。
“所以说，三年前那把从天而降的赶猪铜锣，是你落下的了？”
归海愁且说且笑，踱步到她跟前，将脑袋俏皮一歪。
“归海愁。”执伞女转过身来眯着眼斜睨。
“柳金摇。”
归海愁一字一咬，抬头抿唇，一张青涩稚嫩的白净脸上，眉开眼绽，掩不住的笑意。
“衣服换好了吗？换好了就随我回去复命，外面雨停了。”
柳金摇一跃上窗框，就要跃走，却突然感觉袍子被一股手劲拉扯住。
“诶，等一下。”归海愁急切一声阻拦。
柳金摇五岁被师傅收录门下，自此踏入武道；
人生三十载，惯看江湖多少事？当下警惕心顿起，捏紧手中纸伞。
猛地回身一瞥。
却见归海愁的手轻轻牵住自己黑袍的下角，正仰头笑望。
那笑脸迎来，姿态是低位。
却没有一分窃玉偷香、暗算突袭的猥琐，也不带一厘谄媚讨好、嘤咛嘧吁的世故。
加之那女子与生即来的忧郁气质，就好似春阳底下一滩雪水苏苏融开，天真不掺半分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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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卷·狗头铡·第一章·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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