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桃月,宣京的长街上灯烛高悬、孩童逐戏,街边的酒肆茶楼人头攒动,还有那临水的店家经由庭中小涓布设了曲水流觞,远处的水畔可见年少男女相约同游,盏盏花灯逐流去,碧水一如天河。
鼎沸人声从松山阵阵传来。
松山,名虽为山,实则不过是京西一个仅仅十余丈高的小丘,因其所处之地临市傍水,故而被一富庶商贾选中,圈成了一片四顷有余的声色场。
山顶有一小亭,自此亭伊始,北面作茶肆酒楼,东面是驿馆客舍,西面建了赌坊掷馆,南边则是远近闻名的软红尘。
松山亭北最豪华的一幢酒楼今日不接外客。
秦王要做个小寿,年芳十八。
武英帝即位至今,尔来十六年矣,膝下不丰,唯有六子。
大皇子三皇子年少夭亡,活着的还剩四个。
二皇子裴皓珣,生母位分不高,早早封王去了禄口的食邑,六皇子裴皓珒尚在襁褓,是个连父皇都不会喊的奶娃娃,没有强悍的外戚,他的将来,一眼能望见头。
余下的便是四皇子裴皓玶和五皇子裴皓琦。
一位的外祖柱鼎前朝,一位的母妃宠冠六宫,两位都也得了封号,却至今留在宣京,其中深意、无需言表。
今日着寿宴的主人,正是后者。
裴皓琦其人,是不大成器的,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纨绔高粱,人倒不混账,做事也不算荒唐,就是不爱干正事,招猫逗狗、巡街遛鸟——兹要是无甚意义的勾当,他干啥都乐呵,诸多事中他最爱的便是凑热闹、探八卦。
此刻他抓了一把瓜子,蹲在一群世家子弟里听得起劲。
“咔——噗。”
“前几日都察院清吏司照磨进了一房妾,本来无甚见怪,可他行迹鬼祟,深夜抬人入府,引人生疑,有人多方查探,发现那妾室竟然是一名老妇,瞎了眼睛,还怀有身孕。”
“咔——噗。”
“啊?这也太……不过我也知一事,上个月太仆寺卿的母亲过身,几位大人前去拜谒,偶经假山听得异响,循声去查,竟是主家兄弟与长随白日狎玩,如今虽不禁南风,可在奠仪上这般行径实属狂悖,太仆寺卿险些气晕,场面闹得难看。”
“咔——噗。”
“说到南风,我听闻今岁临阊府进选了一名美人,长得那是雁妒莺羡、花羞月闭,最不可思议的是……”
“咔——噗。”
那人说话的声音一滞,转头:“殿下,能不冲着我吐吗?”
“抱歉抱歉。”裴皓琦讪讪一笑,把手里的瓜子扬了,去拿茶杯,瓜子吃多了嗓子发痒,“你接着说。”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美人男相却得女身,甫一进京就被送去了赵府。”
裴皓琦支棱着耳朵,将茶杯递到嘴边,心下唾弃:裴皓玶的外家除了阁老,都一言难尽。
旁边一人听完,却摇摇头:“秦楼楚馆里出来的美人虽有色,却少了一丝韵,我倒听说有一人,近日便要抵京了。”
“谁?”
“杨斐。”
“噗——”裴皓琦一口茶连叶带沫喷出来:“你疯了?”
那人着了口水也不恼,依旧嘻笑:“他十几岁时就漂亮,如今想必出落得更好,我听说在凉州时杨斐一上城墙,下面的胡纥兵骨头都酥了,纷纷叫嚣着破了城要俘他回帐做禁脔。”
另一人拦他:“他可身负军功。”
“上了几次战场而已,骨罗部围凉州八十日,还是本部骑兵赶到才得解围,若说军功,那也属于孝安王爷和小郡王。”
“你也说了,他上过战场,杀性不知多重。”
那人色令智昏:“正因他不比那些小意倌伶,才得意趣。”
裴皓琦听他说这话,人已经麻了,目光小心翼翼往旁边偷瞟,话从牙缝里往外挤:“便是再有意趣,你能降得住人家?别忘了,他是燕昭僚属!”
他刻意加重了燕昭二字,谁料那人全然没听出来,不在意地摆摆手:“五年前他背叛旧主,便已遭燕昭遗弃,否则怎会连靖元也不敢回,窝在凉州做了个小守备?从前杨瓒还在,动他不得,可他爹娘已经没了,仅剩的那点民意民心也在他交出骨罗部首领首级时消磨殆尽,如今他在燕昭呆不下去了才逃来宣京,我只消遣人守在城门口,待他一到,打断手脚绑回府去,届时便请诸位一同赏——啊!”
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地上。
那人捂着耳朵嘶嚎倒下,露出他身后正利落收刀的高大侍卫和不远处兀自倾酒自斟的俊美男人。
裴皓琦大气不敢喘。
那俊美男人站起身,他身着一袭墨绿色的四螭锦衣,青丝高束,面如冠玉,鼻正唇薄,眉目如画,气度上一派慵懒,压迫却不减分毫,眼神那么倦倦地瞥过来,仿佛带着钩子,引人心痒却也胆寒。
他款款走近,仿佛没看见地上翻滚的人一般:“方才我听见有人妄议燕昭?”
“没没没,哥你听错了。”裴皓琦赶忙解释,“是夸王叔和晗哥骁勇,战功彪炳。”
男人的目光阴恻恻从在场众人脸上扫过,半晌,收回视线。
“没有就好。”
“裴皓琦,你的贺仪送去府里了。”说完,也不等人回应,打了个哈欠,一指两股战战候里一旁的管事,“带路。”
“世子还去玉韵院中?”
“嗯。”
男人一甩衣袖,转身走了。
*
翌日,天微微亮,晨钟刚响过三巡,一驾华丽的马车便停在了东华门外。
寿安宫中,赵太后端坐上首,身边是前来请安的赵贵妃与容妃,武英帝一下朝也被请到了这里,几个人面上或有怜悯亦是无奈。
殿中跪了一个涕泗横流的女人。
“星儿不过去给五殿下贺寿,吃醉了酒,玩笑几句,那裴玉晖便纵手下伤人,生生切掉了星儿的耳朵,血流了一地,昏死过去,到现在都没有醒转。”
武英帝眉头紧锁:“朕已经着人去宣他了,你先起来,堂堂郡主这般哭天抢地,不成体统。”
宛菏郡主还想再说什么,抬头望见太后递来眼神,心下略定,叩是起了身。
没多一会儿,外头内侍唱名,裴玉晖施施然走了进来,朝武英帝和太后几人行礼问安,起身时还略一摇晃,似宿醉未醒,他动作间,酒气也飘散出来。
“喝了多少醉成这样,管林,取碗醒酒汤来。”
武英帝话音落,他身后的老内侍连忙应声,下去安排了,武英帝这才回头:“你昨晚去五皇子的生辰宴了?”
“去了。”
“可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没有。”
“胡言!”宛菏郡主怒火攻心,不顾礼数打断武英帝的话,“我儿的耳朵都被切下来了,你还不认!”
裴玉晖揉揉眉心,想了想:“好像是有怎么回事。”
武英帝又问:“为何伤人?”
“回陛下,臣记不太清了,似乎有人一直聒噪,臣心中烦厌,想把自己耳朵切掉,结果手下听岔,倒切了旁人。”
“你——”宛菏郡主险些昏厥。
容妃适时开口打圆场:“世子酒酣未醒,想来有些事记不清了,正好琦儿也该进宫请安了,不如将他唤来一问。”
武英帝点头:“也好。”
又不多会儿,裴皓琦缩头缩脑被管林拎了进来,一并来的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
“世子请。”管林将碗递给裴玉晖,后者稳稳接过一口一口喝了起来,闲适的模样看得宛菏郡主愈发咬牙切齿,裴皓琦这边给他递眼神也没得回应,只好窝窝囊囊地先向座上行礼。
武英帝对他却不似对裴玉晖温和,问过话,又接着斥他两句:“站直了回话。”
“是……是!”裴皓琦精神一凛,“回父皇,江启星出言不逊,先辱及殉国的定远将军,又……又言语轻薄将军遗子,堂兄才……”
“不可能!”宛菏郡主厉声。
“是真的!”裴皓琦也急了,“他说杨将军夫妇死了,杨斐没了靠山,要在城门把他绑了,打断手脚带回府里做禁……”
“好了!”赵太后倏尔开口打断裴皓琦,“你是皇子,这种话也学得?”
说完,转向身旁:“皇帝,此事江公子有错在先,但裴世子动手伤人终究不妥,依哀家所见,不如……”
“母后所言极是,便罚他禁足一月,以儆效尤。”
武英帝一言既出,赵太后纵不满也只得皱皱眉头,不能改令,宛菏郡主见罚得这般不痛不痒又要再哭,却硬生生被赵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按了下去,此事便算盖棺定论。
裴玉晖谢了恩便要出宫,却被武英帝叫住,二人一并走出寿安宫,裴玉晖略落后皇帝两步,听见他缓缓开口。
“朕记得你五年前刚入京时身边跟了一个孩子,后来没再见了。”
“是。”
“便是这杨斐?”
裴玉晖没说话。
“你便是这般,情也长,恨也长,当年的事我听过管林念叨,你记恨他背弃,约莫更记恨朕强留。”
裴玉晖说:“臣不敢。”
“不敢。”武英帝重复着,一声喟叹,“世间事多是不敢、不能,偏后来日思夜想、进退惆怅……”
“罢了,我只当你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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