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吃下最后一口南瓜饼的时候,我的眼神撞上了对面桌子上七月的目光,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这种犀利的眼睛我从来没有在别的人那里看到过,不是充满了杀气,不是冷漠,是一种接近于探索的目光,像一把尖锐的刀子,能撕开这世间所有的伪装。我有一种凉水从背后浇过去的感觉,尽管热粥的余温还在胃里回荡。我承认,我好奇关于枫和七月的秘密,关于蓝宝石的秘密。我想起她和枫在甲板上说过的话,我知道她对我和阿桑还没有完全信任,而我也不知道能够做什么才能获得她的信任。
“不久是不是就是沧海城大典了?准备的怎么样了,请帖发了吗?”海婆婆问七月,于是她移开了目光。
“交给他们准备就行了。”七月说。
“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应该学着锻炼自己管理技能。”
“哎呀,我知道了婆婆,谁来管这事都是一样的。”
“请帖都发了,”箫说,“还是我亲自盯着他们写的呢。”
“你打算邀请浅笑吗?”婆婆问七月。
“哪个浅笑?”
“将军的妻子。”
七月沉默了。
“虽然我跟她没有很深的交情,就是见过几面,但我感觉她是个很不错的人。毕竟将军为沧海城付出了很多,他不是带兵平定了北境的野人的侵犯?还跟银狐打过一仗,要说对沧海城的贡献,谁也没有他大。关键是,十年过去了,也该释怀了。”
“婆婆,七月才是跟着您长大的,您干嘛总是为那个私生子说话?”箫抓着海婆婆的袖子摇来摇去,她撒娇似的嘟起嘴。
“但这也不是那孩子的错呀,我觉得浅笑那孩子挺好的。还有将军,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有见过这么年轻有为的孩子,我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七月没有回答,海婆婆在夸赞将军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只是匆匆低头咽下最后一点东西:“我吃饱了,我要回去了。”
“你跟我们一起走吧。”笙说道:“马车一会儿就来了。”
“算了,我骑马回去,这样快一些。我来的时候骑的马呢?”七月麻利的把头发从后面抓起来,用绳子绑成一个马尾辫。
“在屋后面的马棚——你等一下。”海婆婆说,她站起来从里面的屋子里拿出一件大衣替七月披上:“骑马风大,你总是穿的那么少,又不爱坐马车,小心着凉头痛。”她把七月散落在脸颊上的碎头发撩到耳朵后面:“路上小心。”
七月不自然地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枫:“你呢?”
“我留在这里吧。”枫说。七月的目光从枫身上移到我和阿桑身上,但她并没有停留太久。
“那你拿着通行证。”七月把一张折起来的纸放在桌子上,隐约可以看到纸上密密麻麻印着花纹和文字。然后她出了门,一会儿就听见一声马嘶鸣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马蹄踩在石头上嗒嗒的声音。
“唉,我什么时候能骑马呢?”箫用手拄着脸,在桌子上叹了一口气。
“就你?你连脚蹬都够不到。”笙嘲笑她,不过马上他就不笑了,因为他被箫狠狠踩了一脚。
“等你长大就能了。”海婆婆捏了捏她的脸上的肉。
“哎,你觉得七月会邀请浅笑吗?”等海婆婆去厨房哗啦啦洗碗,莉莉进去休息的时候,箫小声问枫:“她刚刚好像挺不开心的,你没看见她刚刚的表情吗,你比较了解七月,你说她是不是生气了。”
枫微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有生气,还是他不知道,还是他在否认他了解七月这件事。
“要我说啊,她才懒得管邀请了谁,虽说名单给姑姑和七月审核过,但我感觉她可能压根也没看。刚刚她一直没说话,我觉得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邀请浅笑。”笙哈哈笑着,把脚伸到桌子上,两只手交叉放在头后面,半躺在椅子上悠闲的吹着口哨。
“名单上有浅笑的名字吗?”枫问。
箫摇摇头:“自从那件事之后,这种晚宴就很少邀请浅笑了,你知道,姑姑不怎么喜欢昭阳将军,毕竟不是亲生的,而且姑姑更不喜欢浅笑,你知道,因为——我听说啊——浅笑不够端庄,她以前是酒吧舞女,姑姑觉得她太轻佻,本不应该嫁给将军的——哪怕他是她不喜欢的私生子,她也觉得丢人。”
“她才没有生气呢。”海婆婆走出来,她在围裙上擦擦手,看样子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从小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我知道她,你们看吧,她会给浅笑请帖的。”
“可是她刚才很沉默,脸色也不太好。”
“她只是意识到了或许不该在这件事上掺杂个人情感,不管怎么说,将军和浅笑都是皇族的成员,将军曾经为沧海城立了大功。”
“真的有这么厉害吗?我不信,虽然老师也这么说他。但是我一点不记得他,那时候我太小了。”箫撅起嘴:“哎对了,你们该有印象的吧,你们都比我大。”她问笙和枫。
枫摇摇头。
笙咳嗽了几声:“嗯...这个,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他们在宫殿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是后来他们就搬去向阳镇住,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再后来就是那件事了。”
“我也去过他们的婚礼,我想起来了。但我说的是之前的事呀,你还记得吗?昭阳将军在宫殿里上学的时候,老师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也只有四五岁。”
后来马车来了,笙和箫告别海婆婆离开海豚湾。
我们在小屋里没什么事可做,我打量起这座小屋,小屋很小下面一共只有两间卧室,一个厨房一个简单的卫生间。我走到其中一间敞开着门的卧室的门口,里面是只有一张床,铺着整洁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床单,看不出来居住的痕迹。
“这间是客房,我以前住在这间,后来我搬到学校之后就没人住了,现在箫和七月偶尔会在这里过夜。”枫看到我向里面张望,说道。
“你以前住这里?”
“我跟海婆婆和莉莉生活过一阵子,大概一年多的时间。”
“我本来想让你们睡这间,我在外面的长椅上凑活。但婆婆说这里只有一张小床,不方便,让我还睡这间,把阁楼收拾出来给你们住,反正你们怎么也要住上一周了。”
“阁楼本来是放杂物的,有些潮湿,我已经打开窗户通风了,真是委屈你们了。”海婆婆从厨房出来,她一边往围裙上擦擦手一边说。
“哪里的话,婆婆,您肯让我们住在这里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我在枫林镇也是住阁楼,这里不漏雨已经好很多了。”
“你父母让你睡阁楼吗?怎么会这样?”
“不是,我没有父母,我们住在福利院。”
“啊这样子,真是可怜的一对姐弟。”海婆婆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怜爱的神色。
“其实福利院也没有那么糟糕,”我解释道:“我是自己申请要住在阁楼的,因为阁楼可以自己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如果住在楼下就要好几个人一间屋子,所以这样的话漏雨也可以接受啦。”
我往另一间屋子里面瞄了一眼,门半掩着,我刚好看到莉莉侧对着我坐在床边,好像在床上摆弄着什么,我小心的走的离近了一些,手指还没碰到门的时候——
“谁在外面?”她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我的脚步声。
“是我——苏,苏小溪。”我有点难为情地说,毕竟偷看总是不好的。
“你进来吧。”门内传来莉莉空灵的声音,我没想到她会主动邀请我进去。
我轻声推门进去,里面有两张床,都被铺的平平整整。我猜一个是婆婆的床,另一个是莉莉的床。莉莉在床边坐着,面前床上摆着一排什么东西,我走近发现是一排贝壳,五彩斑斓,形状各异。莉莉正在逐个擦拭那些贝壳,她很有耐心,动作轻柔且认真。
“好漂亮的贝壳。”我脱口而出,但随即有些后悔,因为莉莉一定看不到这些贝壳长什么样子。
“这是我今天新捡的,它们很好听。”莉莉说,她把一个贝壳放在耳朵边,用指甲轻轻的敲击外壁。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醉心的笑容:“它们会说话,每个说的都不一样。”我想起她在餐桌上问阿桑枫叶好不好听的事情,我当时只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你要听听吗?”她递给我一个,我接过来照着她的样子把贝壳贴在耳朵上,用指甲轻轻划着贝壳凹凸不平的外壁,只听到一阵摩擦的沙沙声。
“你听到它在说什么了吗?”
“它在说什么?抱歉,我听不出来。”
“是大海的声音,浪花拍打着沙滩。鱼儿游动着,春天的时候它们把卵排在海草上。”
“这些都是它告诉你的吗?”
“嗯。”
“还有这只,它说它来自很远的地方,飘洋过海来到这里。”莉莉拿起另一枚贝壳,把它放在耳边。
我相信莉莉是真的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就像我们能看见这个斑斓的世界而她不能,或许莉莉对世界的感知本来就和我们不一样,或许她也是正常的,只不过我们是大多数而已。世界对于她而言从未缺席,她的世界一定是丰富有趣的,我感受到了莉莉的满足与不卑不亢,她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上是一种平静安详的笑容,这种笑容,我从未从那些四肢健全,幸福美满的正常人的脸上见过,包括我。我们眼花缭乱,却也疲惫不堪。
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些触动,以至于这些突如其来的触动在体内向上顶,一直顶到眼睛,顶的眼睛潮湿。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如此坦然面对失去的东西,甚至活出不一样的,平和的让人羡慕的人生。
“你怎么了?”她突然停下倾听手里的贝壳,关切地问。
我有些惊讶,因为我甚至没有抬手擦眼睛,莉莉对于外界的敏感,包括对于情绪的敏感已经远超我的理解范畴,我突然感觉或许她根本不需要视觉。
“我没事,有东西进眼睛了。”
“对了,我给你看看我收藏的贝壳吧。”她说着,摸索着站起身来,我连忙上前搀扶她,尽管她似乎并不需要别人帮忙。她将桌子里面的抽屉拉开,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不计其数的,五彩斑斓的贝壳,每一个都被擦拭的干干净净。莉莉将她新捡来几个贝壳放进去。“你可以挑选一个,当作海豚湾给你的礼物,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也给我一片枫林镇的枫叶吧。”
“可是枫叶的花期很短,只有十几天它们就会凋落然后在泥土里腐烂。”
“那我真的很想听听它们会怎么说,你知道贝壳可以存活好久好久,所以它们的故事很长很长,很多时候讲的我都睡着了还没有讲完。”她说:“如果枫叶存活的期限这么短,它们一定会很珍惜这段日子,抓紧时间感受这个世界,它们讲的话或许也会不一样。”
我听不太懂莉莉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我既没有听过贝壳讲话也没听过枫叶讲话,但是我还是选了一只小小的蓝色的贝壳,并承诺以后如果有机会再来海豚湾会带给她一片枫叶。
我谢过莉莉之后决定不再打扰她的独处时光,于是跟她说了再见,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