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主上

出人意料的是,萧长耀这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称呼这位老太监为“戴公公”,而是直呼其名。依照常理,萧长耀身为一国之君,别说一个太监,有的时候就连朝中大臣也是直呼其名;但这位名叫戴元祥的老太监,身份比较特殊,想当初,太宗潜龙之时,他便是先帝身边的常守太监,之后更是成为了大周内廷的首领宦官,在宫中的地位崇高至极,就连章献皇后在世时也从未当众叫过他的名字。

然而今日,萧长耀却一反常态,直呼其名,回想上一次这样称呼这位老太监时,还是在萧长陵入京的前夕;因此,只有在这种重要的、需要戴公公意见的关键时候,皇帝陛下才会认真地直呼其名。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不尊重的行为,但萧长耀的意思却恰恰相反,他一向以为称呼戴公公为公公,会让对方想到身体的隐疾以及残缺,而直呼对方的姓名,反而更合适一些。

戴公公微微佝着身子,一副似睡似醒的神情,垂眸以示恭顺。

“老奴不敢妄议朝政。”

确实,大周自立国以来,太祖皇帝便立下祖制,严禁宦官干政,同时又令内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数目,尽量让宫中少些畸余之人。因此,太监一旦涉足朝政,便是任何一位君王所不能容忍的事情,戴公公很清楚这一点。

萧长耀冷冷发笑。

“这不是朝政,此乃朕的家事。”

尽管戴公公与萧长耀之间仍有一定距离,但他依然能感受到皇帝陛下身上那一抹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他只能低头沉声回应道。

“陛下的家事,亦是国事,秦王殿下的为人,只有陛下方能评判,不是老奴这个内宦所能议论的。”

“你个老东西……”萧长耀戏谑着笑骂道。

一时间,养居殿内外,皆是寂寂。只有庭前几树石榴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满树繁花烈烈如焚,几乎烧红了半院空庭。

窗外的石榴树影映在湖碧窗纱上,风移影动,花枝姗姗,欹然生姿。萧长耀施施然立于窗下,一身淡蓝色缂丝暗金柏纹的帝王常服,只用明黄金带系在腰间,越发衬得长身如岩下松,优雅中不失赫赫之气。然而,他的面色,正如那一袭幽蓝如海的龙袍,暗沉沉地发闷,看上去有些压抑,又有些冷漠。

虽然这时,萧长耀依然在浏览着手中的奏疏,面上也卷带起了几分笑容,微笑如冬日湖上冷冷的薄冰,纵然冰上暖阳融融,冰下却依旧水寒刺骨,汹涌流动,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却有着一种凛然拒人千里的凉薄。

他陡然扬声说道。

“他们每个人都装着自己的小算盘,可是个个都说对大周忠心不二,从来没有想过,朕……是希望他们怎么做的。”

“陛下的话,暗藏深意,老奴实在不懂。”戴公公神色平静,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惧与自责交杂的表情。

萧长耀举目,斜睨了一眼这个年高资深的首领太监,放下手里的奏疏,整个人负手而立,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难看的苍白,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表情。

“装不懂的人才是真懂。”

“老奴惶恐。”

这时,萧长耀面色冷然地转过身来,原本冷冽的眼神,骤然又腾起淡淡的雪色,他淡然吩咐说道。

“你去都察院……替朕传个话。”

“请陛下明示。”戴公公躬身候旨。

皇帝的声音冷凝如冰湖。

“告诉他们,有什么事儿,回京再说。顺道再去宣国公府一趟,传朕的旨意,你告诉宣国公,朕终有一日会为昨夜之事,替芷兰讨个公道,然秦王乃国之砥石,勿相疑。他心里若有怨气,让他亲自进宫来见朕,朕就在这儿等他。”

“是,老奴领旨。”

紧接着,戴公公便慢慢地佝身退了出去,缓缓关上了养居殿的大门,走远了一段距离,回首望着里面的光影,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既然知道自己多疑,最后又何必说哪句话呢……陛下啊陛下,您这性子也应该改一改了,大周的将来,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间啊。”

站在养居殿的窗前,凝望着东方天际那一缕灿然的云霞,萧长耀俊朗的面容,却远远不如清晨明媚的天气,冷峻得宛若阳光照射下的寒冰千丈,就像寒潮来临前浓郁的夜色,含了一丝刺骨的阴鸷神色,孤绝漠然,竦寒惊独,在静默中散发出仇恨而厉毒的光芒,但又无处宣泄。

“朕想杀了他……朕想杀了这宫里所有的人。”

……

很快,夕阳西坠,暮色四合,这一天的时光转瞬便要流逝殆尽了,夹道高耸的盛京城墙被夕阳染上一种垂死之人面孔上才有的红晕,黯淡无一丝生气。

此刻,深沉的暮霭,正在青城宫的门外渐渐弥漫着。静无一人的回廊下,成排的大红纱制宫灯,已经一一亮起,照见栏杆下那些密密簇簇的蜡梅,花影幽暗而深邃。大门前,屹立着六名全副武装的西大营甲士,长风呼啸,吹动着他们火红色战袍的袍角。在晃动的灯影中,他们手里执着的长戟,显得格外闪亮刺目。

青城宫东苑的“艮岳”,本是原先北渝王室夏日避暑之地。如今的皇帝,素爱江南园林以石做“瘦、漏、透”之美,庭中便置太湖石层峦奇岫,林立错落,引水至顶倾泻而下,玉瀑飞空,翠竹掩映。风吹时,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凉爽宜人。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路皆是绿绿的阔大芭蕉,被小太监们用清水新洗过,绿得就像要滴出水来一般。

彼时夕阳沉沦,碎金色的余晖,像是红金的颜料一样浓墨重彩地流淌着。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变幻莫测的形状,让人生出一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有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幽幽明灭的一湖心事,那心事中有无奈,有悲伤,有孤寂,亦有深深的悔意。

这一日,谢婉心与李妍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暮色下,谢婉心身着一袭水青色牡丹团花长裙,棠色长裙婉顺曳下,宛若流云,耳边戴着乳白色的玉珰耳坠,一枚玉簪从轻绾的如雾云髻中轻轻斜出,金凤钗衔了一串长长的珠珞,更添了几分婉约动人。而此时她温婉的容颜,亦似被梅雨时节的雨水浸润一样,唯有凝霜的容色,将那宝石青的衣衫沾染成了雨后淋漓的暗青。

李妍轻轻搀扶着谢婉心,缓缓行走,明玉和云裳,默默跟在两位娘娘的身后,谢婉心凝望着红河日下,巨大而无所不在的余晖将青城宫中的一切都笼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

“都快两天了,芷兰还是不肯出门。”李妍郁然叹道。

“看来……二郎这次是真的把她的心伤透了。”谢婉心的语气中,明显带了一分冷静至极的无奈。

对于谢婉心而言,时至今日,她对萧长陵的爱依旧未变,即使她如今已是大周天子宠爱的贵妃,并怀上了帝王的骨血,但她仍然深深挂念着那个永远刻在她心底的少年将军,即使她再不情愿接受二郎娶别的女子为妻,也只能认命……这辈子她与他的缘分已然尽了,正如她那日对明玉所言,二郎娶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凌芷兰,她和阿妍一样,都是自己的闺中好友,二郎和她在一起,总好过娶一个不想干的女子;可是,谢婉心没有想到,洞房花烛夜,萧长陵竟然丢下新婚妻子,逃之夭夭,连夜回了北境,所以,她很迷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芷兰,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男人……虽然,萧长陵给出的理由是边关告急,军情如火,但只有谢婉心知道,二郎他这是在逃避,身为靖北之王,全军统帅,他没有悔婚的资格,就只能采用这种方式。

“都怪那个萧长陵!新婚之夜,居然丢下新娘子,一走了之,留下芷兰一个人面对这一切,这哪里是他一个大男人该干的事情。他难道不知道吗?!他这样做……会让芷兰沦为整个上京城的笑柄的。”李妍刻薄地说道。

谢婉心沉默不语。

李妍看向谢婉心,眼中流露出些许担忧。

“婉儿,你在想什么?”

半晌,谢婉心的神色,忽而变得冲淡宁和,莫名让李妍有了一丝安定,唇下含着温柔的苦笑。

“或许,她和二郎,都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

“婉儿,你是不因为芷兰嫁给了秦王,所以才……”李妍的心里,逐渐涌起了阵阵疑云,轻声说道。

年少相识,又同在宫中这么多年,谢婉心给李妍印象一直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柔婉约,宁静如璧。即便是当年被迫嫁入东宫,心中就算有再多愤懑,亦从不自恃谢家贵女的身份而盛气凌人,仿佛一枝临水照花的柔弱迎春,有洁净的姿态和婉顺的弧度。而她记忆中还是未嫁时的凌芷兰,却是傲骨凛然,如一枝凛然绽放于寒雪中的红梅,却不想婉儿也有这般犀利的时刻。

谢婉心轻轻握住李妍的手。

“阿妍,你想多了,我不怪芷兰,她是无辜的。我只恨自己身为谢家的女儿,而他却是萧家的皇子,命中注定与他无缘,却偏偏痴心妄想,想要嫁入萧家,相夫教子一生……可惜天不从人愿……”

说到这里,谢婉心温然凝望天际,露出那张满是泪迹的美丽脸庞,任由冷风吹拂着她乌黑的长发。

李妍满眼心疼。

“婉儿……”

晚霞消失了。

夜幕降临,一弯弦月昏暗地挂在西天的夜空,放着淡淡的光泽。

……

两日后,晋阳城外,鸿雁南飞。

凌厉的马蹄声,划破了北方塞外的万里长空,激荡地回刺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之上,寥廓而又雄烈。

一袭白衣策马而来。

——萧长陵重返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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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天策上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