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三十四年,冬。
建康难得飘下鹅毛大雪,大团的雪花被刺骨的寒风猛地刮起,又慢慢悠悠地飘落在廊前被花匠打理得规整的冬青叶片上,单薄的叶片被近一寸厚的积雪压得缓缓下沉,让人忍不住就要戳上一下。
付泠鸢裹着尚衣监刚送来的紫貂斗篷,一下接一下地戳着刚堆起没多久,还绵软无阻的积雪。冰冷的积雪被比自己高不了多少温度的手指缓慢融化,一个个小小的空洞出现,看得人头皮发麻。
她伸手将叶片上被自己戳过的残雪全收罗到一起,不过一会儿就被冻得通红的手指不大灵活得团成一个圆润结实的雪球。
斗篷上的绒毛免不了剐蹭上刚刚飘落的雪花,一片片形态分明的雪花颤巍巍矗立在绒毛之上,风吹不落,手抖不掉。
“谁穿着太子的衣裳在此处玩雪?”来人站在廊下远远问了一句,见回过来的目光很是不善,赶忙又加上了一句,“天寒地冻,殿下小心被风扑着了。”
敢在东宫这般说话的只有太子的乳母一人,仗着自己养过几日储君,旁人稍敬着她些,让着她些,她便自以为自己的身份不同寻常了。
日常在东宫摆着半个主子的架子,什么都要问上一问管上一管,太子仁善念着旧日里的情分又因着她年岁稍大,不大愿意与她产生什么争执,越是这样纵着她便越让她觉得自己不同寻常来。
有时对着皇嗣们都不大客气,旁人或许碍于太子的面子要忍气吞声退让一二,可付泠鸢却是不肯的。
乳母知晓自己一时嘴快惹上了硬茬,赔着笑脸退让两步,口中絮叨着些关怀的话语,像是想用这些话掩盖自己原先的责问。
付泠鸢转身带起枝桠上的积雪,厚而绵软的雪花一块块粘在油亮的皮毛之上,“看来是东宫的事太少,不够嬷嬷管的,竟还有闲心来插手本殿的事。”
她踱向慌忙跪下的乳母,“嬷嬷这样尽心,怎么还能让哥哥染上风寒。”
今日一早就有人来她这里报说太子昨日下朝正逢落雪,淋了大半路程的大雪回宫,东宫上下竟然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说是宫里的乳母将人都分派下去做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去了。
太子回到东宫时,整个宫殿冷冷清清,只有零星的几个小侍从在场,见着太子连做什么都不知道,先且不说奉上什么姜汤之类暖身子的茶水,就连沐浴的水都不知道去讨,非要吩咐了下去才匆忙动作。
她兄长一向待下仁善,仗着自己身体一向康健白忍了许久,到底没有发落任何人,沐浴更衣之后,又在冷得几乎能将人冻成冰的宫殿之中,守着一盆碳火取暖,等了许久才等到下面人重又烧暖了地龙。
这么折腾一回,再康健的身子也扛不住,今日一早便病下了。
太子仁善,她却算不上多好说话,今日前来本也就是准备敲打敲打这乳母的,自然也给不了她什么好颜色,“嬷嬷年岁大了,日日在宫中操持也是费心费神,哥哥事忙,大约是忘了安排嬷嬷出宫养老的事,今日既被本殿想起了,那便由本殿来办罢。”
这一番话给足了这乳母颜面,有这身份在,再拿上一笔银子回乡,必能安稳平顺地度过下半生。
“老奴到底是东宫的老人,殿下不能越过太子来处置……”
“筝筝。”混着咳意的声音响起,付泠鸢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等了小半日的兄长,他摆着手示意还跪在地上的乳母先行退下,随即顺便将她斗篷上的积雪拍落,“怎么下着雪还出门,连手炉也不带。”
“听人说哥哥病了,便着急赶来瞧瞧。”她指着身上明显大了许多,甚至还有些坠在地上的斗篷,“这还是刚刚尚衣监送来时被我截下的。”
“哥哥病着怎么还四处乱跑,这是去哪儿了?”
太子的脸色看上倒没有太差,看着也就是寻常风寒,没有什么太过要紧的地方,加之她开始还特意召了候在东宫的医正问话,他也只说是好生修养几天就没事,这样两相应证,才能让人放下心来。
“御书房。”他让出半个身位,身后站着捧着一沓章奏的叶家遗孤。
十多岁的少年总是一会儿一个模样,不过一个月没见,本就身材高挑的人又往上窜了一截,再过不久恐怕就要与太子一般高了。
虽说三人也勉强能算是一道长大的,可她在叶相域面前总还是有些拘谨,收敛着自己的性子冲着露出大半张脸的人扬了个憨笑,“叶小将军。”
“在下捧着章奏不便行礼,还请殿下见谅。”他微微颔首当做致歉,其实面上镇定自若,一点儿真实的歉意都没有,这就是自小熟识的好处了,只要面上规矩不错便好。
付泠鸢嗯地一声示意他不必这般客气,上前一步,随手翻开最上边的一本章奏,打眼一看便是雪灾救济这等需要劳心费神才能处置的事。
“哥哥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很该把这些事都放下,好好将养着,朝政上的事总是处置不完的。”她歪着脑袋看向气色不算太好,不过看着还算精神的皇长兄,嘟着嘴小声抱怨,“父皇才是正经的天子,身子也倒还康健,让他自己去费神就是。”
她一贯这般口无遮拦惯了,东宫之内说的这些话,左右是没人敢传出去的,纵使如此,太子也免不了当着叶相域的面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低声训斥一句,“隔墙有耳,莫要肆意胡言。”
“我同哥哥说的话若都能传出东宫去,哥哥这十多年的太子岂不是白当了。”被冻得发红的一双手即刻去捂脑袋,整个人又缩着脖子往叶相域身边躲去,生怕再被打上第二下,“再者说,父皇哪里会在意我说了什么,他一贯只在意哥哥一人的。”
太子伸着手作势还要打她,却被她很是灵巧地躲过,“哥哥一向最喜欢我了,传到父皇面前,总也会替我说话撑腰的,是不是?”
“是,哥哥最喜欢筝筝。”太子哭笑不得地哄着几乎是自己亲自带大的妹妹,见着她穿得单薄又忍不住催促她赶紧回去换身衣裳,“一瞧便是刚刚玩了雪,现下赶紧回去抱着汤婆子暖暖身子才是要紧。”
她一面应着,一面顺手接下身上的斗篷,随手交给太子身边的随侍,“衣裳先还给哥哥,免得你那乳母以为我成日里往东宫跑,只为了顺空你这东宫。”
方才乳母的事还让她心中不快,太子那般护着也让她不大高兴,不过是为了维护储君的尊严才没有当即纠缠,现下人是处置不了了,可她也要说上几句撒撒火气,免得旁人以为她这个长公主是可以随意搓揉的。
“叶小将军也快随哥哥回去罢,外间天冷,若是连你也冻着了,那可就真是麻烦了。”
她今日过来本也没什么大事,见着太子精神尚好也放心不少,这偌大的宫城之中,到底只剩他们两人是流着同样血液的骨肉至亲,总归是要相互关心扶持才行。
“殿下。”在一旁待了许久没有说话的人突然开口,叫住堪堪停住脚步的付泠鸢,“学堂的先生有话要带给殿下。”
付泠鸢听见学堂两字就心道不好,想要转身就跑,又怕太子责备,只能一个劲地给叶相域使眼色,祈求他能替自己遮掩过去。
只是这位小将军实在不大会看人眼色,自然,也可能是他不大愿意看懂眼色。
“天气愈冷,学堂的地龙早早烧了起来,先生让我问殿下,还要请假到几时。”
太子原先笑意盈盈的脸上逐渐有了变化,变脸的速度实在堪比唱戏,他沉着脸伸手提住想要溜之大吉的付泠鸢训斥,“从前怎么没有发觉,你竟然还有胆子逃学?”
诚然,此前他们三人一道上学堂的时候她表现得还很乖巧,不论先生说的那些东西她听不听得进,总归是能按时出现在学堂之上,硬着头皮听完先生讲学,完成先生留下的课业的。只是近一年多来,她那父皇以精力不济为由,将朝中许多要务移至东宫之后,太子就少去学堂了。
整日盯着自己读书上进的人不在,她自然松懈不少,一开始还只是迟来早走,后来便是想着各种由头不肯再去。
总归她遣了人日日在东宫门前守着,只要太子不去学堂,她也就有千万般的借口不去。学堂上的先生一向不大管着这些事,近日倒是不知怎么了,突然挑起错来,还专挑了叶相域来传话。
她瞪向叶相域,怪他有些太不识趣,他此时倒是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了,面上带着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回视,像是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做错。
付泠鸢气的牙根痒痒,又碍于太子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教,不敢多说别的什么,一开口就是一个劲地点头保证,说是日后一定日日去学堂念书,时时对课业上心。
“你这丫头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有记性的。”太子对她实在太过了解,看她现在应得顺口,恐怕过不了几日就要忘,他拍着她的脑袋叹气道,“就罚你抄上五十遍《劝学》。”
本文架空,风俗习惯称谓官职等,多为各朝代杂糅及杜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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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永平三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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