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夜,清晨时已没过马膝,把整个村寨裹成了素白的世界。
多玛天不亮就醒了,隔着毡帘听见院外传来马蹄踏雪的闷响——是邻村的巡山队来邀他同行。每年雪最深的时候,几个村寨会轮流组队,骑马去后山的冬牧场查看草垛,顺便清理被积雪压断的牧道,防止开春后牛羊没法通行。多玛没多耽搁,翻出镶着狼皮边的藏袍,牵出自己那匹棕红色的马,往马鞍上绑了袋炒青稞,便跟着队伍踏雪而去。马蹄踩在雪地里,溅起的雪沫子沾在马腿上,很快结成了薄冰,队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山的褶皱里。
宋源在村里闲逛时,雪已经小了些,只偶尔有几片雪花飘落在衣领上。村寨里的路大多铺着石板,积雪被踩实后滑溜溜的,他扶着墙根慢慢走,转过一个挂满经幡的拐角时,忽然看见一座和周围藏式碉楼不同的房子。房子是用深色的木头建的,门楣上雕着繁复的花纹,窗沿下挂着几串风干的柏树枝,透着股安静的典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屋里燃着松枝,暖融融的香气裹着酥油茶的味道扑面而来。火塘边坐着一位老人,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用一支银簪固定着,身上的藏袍绣着细密的云纹——看打扮便知是村寨里的长辈。
“额额…无意冒犯……嗯……”
宋源正想找些简单的藏语词汇问好,老人却先开了口,声音温和又清晰,
“坐吧,孩子。你是跟着多玛来的吧?”
“您……您会说普通话?”
宋源猛地愣住,手里刚要抬起的脚步顿在原地,眼里满是惊讶。他来村寨这些天,除了多玛、益西能和他顺畅交流,其他人大多只会说简单的汉语词汇,像这样流利的普通话,还是第一次听见。
“我叫次仁卓玛,是这里的长老。”
笑了笑,指了指火塘边的毡垫,枯瘦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动作轻缓得像在拂去雪粒,
“之前我跟着益西学了些,后来也常和路过的游客说话,慢慢就熟练了。”
宋源这才松了口气,在毡垫上坐下,接过老人递来的酥油茶,指尖触到温热的瓷碗,心里的拘谨也散了些。
“多玛家的人,在我们村寨里,一直是‘离雪山最近的人’。”
次仁卓玛的目光落在火塘里跳动的火苗上,声音慢了下来,同时伸手从火塘边拿起一根细木柴,轻轻拨了拨火堆,火星子随着她的动作往上跳了跳,映得她眼底也泛着暖光。宋源握着茶碗的手指顿了顿——他早觉得多玛特别,雪地里能精准找到猎物踪迹,能凭风向判断天气,但从没想过这“特别”背后还有故事,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听得更认真了。
“你见过他在雪地里骑马吗?不用缰绳,也能知道哪条路没被雪埋住,哪块冰面能走——那不是天生的本事,是他们家一代代传下来的。”
次仁卓玛说着,放下手里的木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袍袖口的云纹刺绣,像是在触碰一段遥远的记忆。宋源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多玛骑马的样子:棕红色的马在雪地里疾驰,多玛身姿挺拔,手里的缰绳轻轻搭着,仿佛真的在和雪山对话。他以前只觉得那是多玛骑术好,现在才知道,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传承,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敬畏。
她顿了顿,抬手从火塘边的铜盘里捏起一小撮青稞,慢慢撒进火里,青稞遇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带着淡淡的焦香,
“很多年前,多玛的爷爷还在的时候,有一次大雪封山,整个村寨的牛羊都快断草了。是他爷爷带着队伍,在没人敢走的‘雪狼谷’里开了条路,从山那边的牧场运回了草垛。可回来后,他爷爷的眼睛就不太好了,说看见谷里有雪光在跟着他们——我们都知道,那是雪山在护着他们家的人。”
“雪光跟着……”
宋源小声重复了一句,心里又惊又奇。他从小在城市长大,听惯了科学道理,可此刻在暖融融的火塘边,听着次仁卓玛平静的讲述,看着她撒青稞时虔诚的模样,竟觉得那抹“雪光”真实得就在眼前,好像能看见老人在雪谷里艰难前行,雪光在身后轻轻跟着的画面。
“那多玛呢?”
宋源忍不住问,语气里带着急切。他想知道,多玛身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奇遇”。
次仁卓玛笑了笑,眼里带着点温和的神秘,手轻轻搭在膝头的藏袍上,指尖随着话语轻轻点了点布料,
“你没发现吗?多玛很少在晚上出门,除非是月圆的时候。他说月圆夜能听见雪山的声音,知道第二天会不会下雪。去年冬天,有个游客在山里迷了路,是多玛顶着暴风雪去找的——他说跟着风里的柏树枝味道走,就能找到人。后来我们去看,那片山里根本没有柏树。”
“没有柏树……”
宋源怔住了,手里的酥油茶都忘了喝。他忽然想起前几天,自己随口说想吃城里的糖糕,多玛第二天就从镇上带了回来,说“昨晚听见风里说,镇上的铺子进了新糖糕”。当时他只当是玩笑,现在才明白,那不是玩笑,是多玛与这片土地独有的联结。原来多玛的“神秘”,从来不是刻意隐藏,而是融入在日常里的守护。
她看向宋源,语气轻了些,手指轻轻捻了捻垂在胸前的蜜蜡珠子,珠子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多玛不常说这些事,他觉得这是‘该做的’,不是‘该说的’。你跟着他,慢慢就会懂了——他们家的‘神秘’,从来不是藏着什么秘密,是守着雪山,守着我们这个村寨。”
宋源点点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以前他总觉得多玛像座冰山,话少又冷淡,现在才知道,这座“冰山”下藏着这么多温暖的故事,藏着对村寨、对雪山沉甸甸的责任。他低头喝了口酥油茶,甜香里带着点咸,就像多玛的人,看着冷,却藏着温柔。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接着是多玛熟悉的呼喊,
“宋源?你在这儿吗?”
次仁卓玛朝门口扬了扬下巴,手里还捏着那枚蜜蜡珠子,
“看,雪山把他送回来了。”
宋源抬头望去,门口的光影里,多玛正拍着身上的雪,眼里映着外面的雪光,亮得像星星。他站起身,心里忽然盼着能多听多玛说说这些故事,说说他和雪山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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