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段柏临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道深刻的、充满嘲弄与冷酷的刻痕,出现在他那张被血污和风霜侵蚀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
“陛下圣心烛照,自有明断。” 段柏临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冷硬清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随意地按住了腰间佩刀的刀鞘尾端。那沉重的鲨鱼皮刀鞘,随着他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在坚硬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缓缓拖动。
“喀啦——”
一声尖锐、悠长、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骤然撕裂了殿内的死寂!如同钝器刮过琉璃,刺得人头皮发麻。那声音在寂静的殿堂中被无限放大,在四壁间反复撞击、回荡,狠狠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段柏临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钉在谢辞风那张清冷苍白的脸上,像是要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捕捉其下哪怕最细微的波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淬了毒的寒意,清晰地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向目标:
“至于谢相……”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那刺耳的刀鞘刮地声随着他的话音诡异地停止了,留下一片更加令人心悸的空白,“倒是一贯的菩萨心肠,古道热肠得很。” 段柏临嘴角的嘲弄之意愈发深刻,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谢辞风竭力维持的镇定,“总爱抢着去给那些……将死之人当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哭得比亲儿子还情真意切。这份‘忠心’,这份‘仁厚’,臣,佩服。”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辞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幅度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在了心口。一直低垂着的眼睫猛地抬起,清亮的眸子里像是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寒潭,骤然翻涌起剧烈的波澜——那是被猝不及防的、极其恶毒的羞辱所激起的巨大震惊、愤怒和随之而来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刺痛!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关紧咬发出的咯咯声。
然而,这失态仅仅持续了一刹那。仿佛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谢辞风眼中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压了下去。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殿中清晰可闻。他强迫自己重新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死死锁在眼底深处,再次恢复了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凝姿态。只是,那只一直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攥得更加用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才勉强维持住面上那层摇摇欲坠的平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被指甲刺破的掌心渗出,濡湿了内里的绢布中衣。
御座之上,皇帝萧启胤将阶下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像是欣赏了一出极有趣的折子戏,唇边那抹玩味的笑意愈发深浓,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愉悦和冷酷。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温润的玉扳指,那动作缓慢而优雅。
“好了,” 萧启胤终于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驱散一场微不足道的尴尬,“段卿浴血凯旋,劳苦功高,身上还带着伤,想必也乏了。朕心甚慰,先下去好好梳洗歇息,赏赐稍后自会送到府上。”
他挥了挥手,姿态随意,目光却如同实质,在段柏临那身血污的铠甲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满意,如同在打量一件刚完成杀戮任务的利刃。
“谢卿,” 萧启胤的目光转向谢辞风,语气明显温和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随意,“方才你提的关于吏部考功司那几个人的事,朕再想想。你也跪安吧。” 那温和的语气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臣,告退。”
“臣,告退。”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段柏临的声音沉冷如铁,谢辞风的声音则带着一丝竭力压抑后的平静微颤。
段柏临率先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起一阵甲叶的铿锵冷响。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沉重的战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那浓烈的血腥味随着他的移动,在殿内拉出一道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轨迹。
谢辞风落后一步,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动作一丝不苟,姿态端方依旧。直到萧启胤再次随意地挥了挥手,他才缓缓直起身,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也向殿门走去。只是那步伐,比起平日的从容,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走出御书房那令人窒息的范围,深秋凛冽的风立刻迎面扑来,带着未散尽的晨露湿气,卷走了殿内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龙涎香混合的怪异味道。谢辞风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没能驱散胸臆间那股沉甸甸的滞涩和掌心里火辣辣的刺痛。他微微低着头,步履依旧沉稳,沿着宫墙下长长的甬道向外走去。阳光斜斜地照在朱红色的高墙上,在他身前投下一道孤直而略显单薄的影子。
前方不远处,那高大魁梧、一身血污的身影正大步走着,玄铁重甲在日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段柏临似乎并未察觉身后有人,或者根本不屑于察觉。他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回响,像战鼓擂动,宣告着生人勿近的肃杀。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数丈的距离,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间回响——一个是铁靴踏地的沉重铿锵,一个是官靴落地的沉稳笃定。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无形的、冰冷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拉扯。
眼看就要走到通往宫外的最后一道门——神武门。高大的门楼投下浓重的阴影。就在谢辞风的脚步即将踏入那片阴影的前一刻,前方那个一直沉默前行的血甲身影,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段柏临并未回头。他微微侧过脸,线条冷硬的下颌在阴影中勾勒出锐利的弧度。那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穿透两人之间数丈的距离,清晰地送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寒冰:
“谢相。”
谢辞风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停在原地,离那阴影的边缘仅一步之遥。他抬起眼,看向前方那个高大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清冷平静,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掌心的伤口被这一攥,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段柏临缓缓地、彻底地转过身。他站在门楼的阴影边缘,半边脸隐在暗处,半边脸暴露在门外投射进来的刺目天光下,形成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对比。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光暗交织中,射出两道锐利得如同实质的目光,穿透空气,牢牢钉在谢辞风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刚才殿中的刻毒嘲弄,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审视器物般的冰冷和审视。
他的视线在谢辞风清癯平静的脸上停顿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他的嘴角再次缓缓勾起。这一次,那弧度里没有嘲弄,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和轻蔑。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段柏临喉间逸出,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酷,“做狗,做得像谢相这般…兢兢业业,连主子的靴子都舔得这般干净的,倒也少见。”
话音落下,如同冰锥刺破薄冰。
谢辞风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裂痕。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屈辱的薄红。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涌向心脏,又轰然炸开!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更深地陷入伤口,带来更强烈的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厉声反驳。
然而,段柏临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欠奉。那句话如同随手丢弃的垃圾,说完,他便猛地转回身,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出了神武门那厚重的阴影,完全融入了门外耀眼的、初升的日光之中。那身染血的玄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近乎狰狞的光芒,瞬间远去,只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却依旧充满压迫感的背影,和一句在冰冷空气中缓缓飘散、余音如刀锋般刮过耳膜的话语。
沉重的宫门在段柏临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刺目的光和他远去的身影。
谢辞风独自一人,僵立在门楼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如同被钉在了原地。门外是喧嚣渐起的皇城街道,门内是死寂森严的宫禁。他清晰地感受到,袖内掌心的伤口,正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缓慢地濡湿了内里的绢帛,带来粘腻而冰冷的触感,顺着腕骨蜿蜒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轮回。谢辞风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和尘土的味道。他缓缓地抬起眼帘,目光越过眼前厚重的宫门,投向门外那条笔直、漫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宫前长街。
长街两侧,高大的宫墙巍然矗立,如同两堵冰冷的、不可逾越的绝壁,将中间的天空挤压成狭窄的一线。朝阳的金辉正奋力地涂抹在远处宫殿的琉璃瓦顶上,反射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然而,这金光却丝毫无法温暖长街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阴影里,仿佛潜藏着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从那些沉默的飞檐斗拱、紧闭的朱漆门扇缝隙中冷冷地窥视着他,带着审视,带着揣测,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悄然爬上谢辞风的脊背。那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风,而是源于这巨大宫城本身散发出的、如同活物般冰冷沉重的呼吸。这宫城,像一头蛰伏的、永远无法被真正满足的巨兽,无论投入多少忠诚、多少心血、甚至多少骸骨,似乎都填不满它那深不见底的、名为猜忌和**的渊薮。
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尖冰凉,唯有掌心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处,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痛楚。这痛楚,此刻竟成了支撑他站立的唯一支点。
谢辞风终于抬起脚,一步,踏出了神武门那浓重的阴影,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门外初升的、并不温暖的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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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光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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