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诏如一道淬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初冬的朝堂之上。那刺目的朱砂红,那“立斩”、“三族流放”、“先斩后奏”的字句,带着森然的血腥气,瞬间冻结了所有议论与纷争。太和殿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茔,唯有无数道惊惧、猜疑、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密密麻麻地刺在谢辞风挺直的脊背上。
他平静地起身,从高德禄那双保养得宜、却冰冷如玉石的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仿佛浸透了无形鲜血的诏书。明黄的锦缎包裹着杀机,冰冷地熨帖着他的掌心。随后,另一件更沉重的东西被捧到了他面前——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古朴,玄色鲨鱼皮包裹,没有任何繁复纹饰,只在吞口处镶嵌着一枚小小的、晶莹剔透的龙纹白玉。剑未出鞘,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锋锐与威压已然弥漫开来,仿佛沉睡的凶兽睁开了冰冷的竖瞳。这便是天子剑,皇权的延伸,死亡的具象。
“谢卿,江山社稷,黎民福祉,西北数万将士的性命,朕……就托付于你了。” 萧启胤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沉重,目光落在谢辞风身上,幽深难测。
谢辞风双手托起天子剑,再次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臣,定不负陛下重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中捞出,带着刺骨的寒意。
朝会在一片压抑到极致的静默中散去。官员们如同躲避瘟疫般,远远绕开谢辞风行走。昔日那些或敬畏、或攀附、或嫉妒的目光,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恐惧与疏离。他手持血诏与天子剑的身影,在空旷的宫道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如同行走在荒原的独狼。
相府并未因主人的权柄滔天而增添暖意,反而笼罩在一层更深的阴霾之中。老管家谢忠看着谢辞风将血诏和天子剑郑重地供奉在书房案头,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忧虑。
“相爷……这差事……” 谢忠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跟随谢辞风多年,深知这位主人清正刚直的秉性,让他执掌这等生杀予夺、注定沾满鲜血的权柄,无异于将白璧投入血池。
谢辞风没有回头,目光落在窗外灰暗的天空。“忠叔,备马。轻装简从,即刻出京。”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目标,通州。”
通州,漕运咽喉,也是霸州粮案延伸出的第一个硬骨头,更是王守仁弹劾秦玏的漩涡中心。谢辞风选择这里作为血诏的第一站,既是敲山震虎,也是向所有阻挠粮道者宣告:皇帝的血诏,绝非儿戏!
一路疾驰,寒风如刀。随行的只有赵廉和十余名谢辞风最信任的护卫。没有仪仗,没有通告,如同融入冬日的幽灵。沿途驿站官吏接到飞马传檄,得知丞相持血诏、天子剑巡狩粮道,无不骇然色变,战战兢兢。
抵达通州地界时,已是黄昏。天空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大地。远远望去,通州官仓所在区域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似乎正在紧张地装运着什么。
“相爷,看情形不对!” 赵廉勒住马缰,眉头紧锁,“像是……在连夜转运仓粮?”
谢辞风眼神一凝,寒意骤生。“走!去仓廒!”
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官仓大门。守仓的兵丁远远看到一群骑士气势汹汹而来,刚想呵斥,待看清为首之人那身一品紫袍和冰冷如霜的面容,以及紧随其后的赵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丞……丞相大人?!” 兵丁们慌忙跪倒一片,连滚爬带跑去通报。
谢辞风等人径直闯入仓场。眼前的景象印证了赵廉的猜测:数十辆大车排成长龙,民夫们正肩扛手抬,将一袋袋粮食从仓廒中飞快地搬运上车。现场指挥的,赫然是通州知府王守仁的心腹师爷和一个粮仓小吏!
“住手!” 谢辞风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冰锥刺破喧嚣,清晰地传遍整个仓场。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搬运的民夫茫然停住,押车的兵丁愕然回头,那师爷和小吏更是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魅!
“丞……丞相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师爷强作镇定,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前行礼,试图解释,“下官……下官奉王大人之命,正在紧急调拨一批粮草,支援……”
“支援何处?” 谢辞风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粮袋和车辆。
“呃……是……是邻近的……安平卫所……” 师爷眼神闪烁,支支吾吾。
谢辞风不再看他,径直走向最近的一辆大车,对赵廉使了个眼色。赵廉会意,上前一步,手中佩刀寒光一闪,“嗤啦”一声,干净利落地划开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粮袋!
哗啦——
金黄色的、饱满的谷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在火把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散发出新粮特有的清香。
仓场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堆金黄饱满的谷粒上,又惊疑不定地看向仓廒深处。
谢辞风的目光转向粮仓小吏,声音冰冷:“本相奉旨查验通州官仓,开仓!”
小吏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求助般看向师爷。师爷额头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丞相大人,仓廒重地,开仓需有户部或……”
“呛啷——!”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骤然响起,压过了所有声音!
谢辞风拔剑了!
天子剑出鞘!剑身如一泓秋水,在火把光下流淌着冰冷刺骨的寒芒!那枚龙纹白玉在剑格处熠熠生辉,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剑尖,笔直地指向那师爷的咽喉!距离不过三寸!凛冽的剑气激得师爷汗毛倒竖,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本相持天子剑,代天巡狩!奉血诏,查办粮道一切不法!凡有阻挠查验者,立斩!” 谢辞风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力量,“开仓!违令者,斩!”
“开……开仓!快开仓!” 师爷吓得魂飞天外,声音都变了调,嘶声尖叫着,连滚爬带躲开那致命的剑锋。
沉重的仓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腐与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火把的光芒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仓廒内部。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随行护卫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靠近仓门的位置,堆放着小山般的、与刚才车上一模一样的金黄饱满的新粮袋。然而,在这些新粮袋之后,目光所及深处,堆积如山的,却是颜色灰暗、麻袋破损、甚至隐隐渗出霉斑的粮袋!许多袋子散落开来,里面露出的米粒发黑结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更有些地方,新粮袋薄薄一层覆盖在霉粮之上,欲盖弥彰!
好一个偷梁换柱!好一个瞒天过海!他们竟敢在血诏颁布之后,在谢辞风亲临之前,连夜将仅存的好粮转移,留下满仓的霉烂陈粮充数!
“王守仁……好!好得很!” 谢辞风看着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胸中压抑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腾。他缓缓收回指向师爷的天子剑,剑尖垂地,一滴冷汗顺着师爷的脖颈滑落。
“赵廉!” 谢辞风的声音冷得能冻裂金石。
“下官在!” 赵廉按刀上前,眼中怒火熊熊。
“即刻封存通州官仓!所有账册、人员,一律控制!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谢辞风的目光扫过那瘫软在地的师爷和面如死灰的小吏,“将此二人,拿下!严加看管!”
“是!” 赵廉手一挥,如狼似虎的护卫立刻扑了上去。
“丞相饶命!饶命啊!都是王大人……是王大人指使的!不关小人的事啊!” 师爷和小吏杀猪般嚎叫起来。
谢辞风不再理会他们的哀嚎。他提着那柄寒气森森的天子剑,一步步走向仓廒深处。靴子踩在散落的霉米上,发出窸窣的、令人心悸的声响。火把的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摇曳在堆积如山的霉粮之上,如同地狱的投影。
他停在霉粮堆前,弯腰,伸手抓起一把。那米粒入手潮湿粘腻,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与他袖中那份来自朔风城的血书描述,何其相似!段柏临当众咽下的,就是这种东西!朔风城将士赖以活命的,就是这种东西!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难以言喻的悲愤直冲喉头。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的旧伤崩裂,鲜血瞬间濡湿了袖口内衬,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仓廒的屋顶,望向西北朔风城的方向。风雪,应该更急了。段柏临……此刻又在经历着什么?
“传令!” 谢辞风的声音在空旷的霉粮仓廒中回荡,带着一种决绝的肃杀,“通州知府王守仁,玩忽职守,贪墨军粮,欺君罔上,证据确凿!即刻……锁拿归案!” 他顿了顿,那冰冷的字眼如同冰珠砸落,“押赴此地,本相要……亲自问斩!”
“问斩”二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仓廒中!连赵廉都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谢辞风。血诏赋予的先斩后奏之权,竟在抵达通州的第一夜,就要染上第一抹封疆大吏的鲜血!
谢辞风没有看任何人。他提着剑,转身,一步步走出弥漫着霉味的仓廒。夜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冰冷刺骨。他站在仓场空地上,望着通州城方向星星点点的灯火。手中的天子剑在雪夜中泛着幽幽寒光,剑身上那枚小小的龙纹白玉,倒映着他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
血诏之路,已然开启。这柄剑,注定要饱饮鲜血。而他谢辞风,这个曾经以清流自守、以直谏闻名的丞相,从今夜起,将彻底背负上“血手孤臣”的名号,在这条注定铺满荆棘与骸骨的血途上,踽踽独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