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野初中时候跟着詹沐林回过一次她的老家,模糊印象里是个小渔村。那会儿她奶奶刚过世不久,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肯管着她的老太太说没就没了,一句话也来不及留下。时野那阵子基本快自闭了,詹沐林瞅着心急,放暑假了,就拖着时野一块儿回了老家。
小渔村不大,十家九户的门框被海盐腌出了白渍,浪水刷卷下的防波堤蚀出一个个蜂窝状的孔洞,码头归航的船甲板上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虾……还有一股子焦沥青、海藻臭。
立冬时节,浪花拍在礁石扯开水雾,木船被铁锁链绑在石桩,岸边晒鱼架被村子的小孩儿拿来当作球网,一颗破排球被抛在空中荡来荡去。
时野蹲在废弃的渔船龙骨上,咬着一根炭烤过的鱿鱼干,有点无聊,甚至想要加进那群小屁孩的抛球活动。詹沐林一家人太热情,厨房生火烧饭,时野要进去帮忙,一伙人唰的就给她抬出来了。
嘴里扯着口音话,“去七佗啊,奀面奀面。”
时野听得只想笑,一半懂一半没懂,猜的出老人家是让她旁边歇着,不用帮忙。她闲着无聊,拔了根半截干枯的芦苇到处转了。
但小村子乍然闯入这么个陌生的城里姑娘,她走到哪儿,人的目光都噌噌朝她看。时野耐不住,最后找了这么个稍微舒服的角落窝着了。
她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随向聿。
詹沐林出门没带手机,沿着半圈堤岸找了好一会儿,才瞅到了她。退潮后的礁石棱角滑钝,她绷着脚小心地踩着缝隙过去了,嘴里喊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为了找你,差点没废掉我一条腿。”
时野收了手机,站起来。
“你可真爽,”詹沐林脱掉拖鞋抖开鞋里的砂砾,“他们尽薅着我干活了,居然叫我劈柴,柴没劈几个,差点把斧头砸裂了。”
时野乐了。
进了门槛,三面环绕的平房中间圈了个院子,专门用来晒海鲜,詹沐林家里还养了条狗,她二叔家的,叫好才。
狗好不好才不知道,但这只好才是真的狗,见人就扑,见鞋就咬。詹沐林遇到它都得拽着根木棍,要是咬鞋就削它。
这会儿时野的鞋正被它叼着,詹沐林拿着棍子追着它跑。里屋走出了个老太太,拄着拐杖扯了一嗓子,“好才,滚回来。”
好才不愧是狗中之狗,瞥了两眼就叼着鞋跑出去了,老太太一哆嗦,“废材,养了这么个狗玩意儿,”她转向时野,慈祥地笑了笑,“等会儿让詹沐林去捡回来,这狗叼走鞋子就往一个洞里藏。”
时野笑了笑,说,“没事。”
老太太九十岁的年纪了,头发像蓬松的雪,脸色皱纹像风揉皱的牛皮纸,脖颈处的皮肤松弛下垂,精神劲却很足,走路脚后跟着地,板板正正的。她说,“沐林,去找个鞋子先给小野穿上。”
詹沐林说,“走呗,小野,给你穿个小鞋。”
时野笑了,忍住想怼她的话。
五点半,外边院子里就站满了人,热闹唧唧的。家里亲戚、村子邻居一窝蜂地全来了。时野倒也不会不自在,站在边上嗑瓜子听人聊闲话。
兜里的手机亮了一下,她摸出来看了眼,随向聿回消息了,也是一张图片。
U型公路,两边延伸出去是细软的黄沙,没有标线,某段路基还微微塌陷。很明显,是条开发到一半暂时废弃的公路。时野的目光定在图片上的摩托车,黑色底漆,亮银滚边,车头延伸至车尾的铝合金整流罩勾勒出凌厉的线条。
时野眼睛一亮,问:在哪儿骑摩托车呢?
随向聿:老家公路。
紧接着问:你呢?
时野发的照片是在海边,北城只有一条连接淮江的河流,没有大海。
时野说:我在詹沐林老家。
她发了个位置,又说:海边的一个小渔村,过来给她姥姥祝寿了。
八仙桌铺上了红布,端上了蒸笼里的寿桃形状豆沙包,边上还有三层高的西式奶油蛋糕,晚辈们都过去贺寿了。
时野没空手来,也准备了礼物,一幅专门托人买的书法。
詹沐林看着她外婆笑呵呵地接过礼物,也笑了,胳膊肘碰了碰时野,“有心了啊。”
时野笑了笑,低头看随向聿给她回的消息:盐风村?你在那儿?
时野挑了下眉,说:你知道这儿?
随向聿回复:嗯,以前去过。
时野顺手打开地图,搜了下鼓城,不算远,一百三十公里。现在她跟随向聿之间的距离。
一帮人热烘烘地吃完饭,留下了几个姑嫂打扫,灶里的柴火还没熄,汤水咕噜噜冒着泡儿。
詹沐林蛇形走位闪避了长辈的使唤,踱到了门外,与时野一块儿站着,她手里拣了几颗花生米,边嚼边吃,问时野,“要不要来两个?”
时野摇头,提醒她,“没记错的话,在减肥吧?”
詹沐林乐了两声,“明儿再减吧,就冲晚上这一顿,体重又噌噌上去了。”
时野笑了笑。
清清冽冽的月光洒在了土墙上,墙根处的杂草显出了模糊的轮廓,远处的鸟叫声合着好才的狗声一起一落。詹沐林嚼完了花生米,抬起手肘戳了戳时野,“走吧,老地方看看。”
时野怔了一下,想起了詹沐林口中的老地方。她初中那会儿,詹沐林说带她在老家住一两个月,让她要把行李备齐了,于是时野把大大小小的物件打包得很齐全,一块儿拾掇过来了。俩人为了记录这次的渔村记忆,把些小物件装在瓶子里埋在村口的小庙后边。
过了十多年,原本空旷的土地早就长出了大树。詹沐林蹲在一边叹气,“本来要找找回忆的。”
时野笑了,指了指树,“嗯,也算找到了,记忆树么。”
“哎,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起来了,”詹沐林拍了下膝盖站起来了,“那会儿你是不是还说以后能在埋瓶子的位置长出树就好了。”
时野轻轻弯了下唇,瓶子里藏的是她奶奶的木梳,她那会儿想要是能在这个位置长出擎天大树就好了。木梳印刻着生命的终章,大树却能在时间里扎根,让她把奶奶的记忆封存在了这里。
根系缠绕,锁住了记忆拓片。
詹沐林似乎也有些唏嘘,想起了年少时的一些事,她说,“你还记得这小庙的老人吗,”她笑了下,“以前没少吼咱们,可遇到下雨了,也能从屋里抠出那把破雨伞给咱们撑回去,现在人也没了。”
时野垂着眸,沉默地盯着摇曳的树叶。
待了会儿,詹沐林说,“走吧,还得去好才的洞里给你抠鞋。”
时野笑笑,“别抠了,给好才穿吧,抠出来了我也不要。”
詹沐林乐了,“穿不穿的你看着办,反正我是得去抠,要不赶明儿我二叔抠出来了,我外婆就以为我犯懒呢,非得抽我。”
可能是很少没想到她奶奶了,时野这个晚上做了个冗长纷杂的梦,梦里亲戚很多,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她就紧紧抓着她奶奶的衣角,走啊走,一抬头,奶奶人没了。
时野睁开了眼睛,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才两点半。旁边的詹沐林睡得磨牙。她待在黝黑的房间坐了会儿,想了想,还是起身拿着手机出去了。
外面很静,偶尔传出几声虫鸣。
时野觉得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她不是个爱感叹矫情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打小身边除了奶奶,就没什么真正宠爱她的人。要不是她奶奶拽着她在正途上跑,她早就成废材了。
她划了划手机,点进了随向聿的朋友圈。很好,一片空白。头像倒是换了,之前滑雪给拍的那张照片,她点开放大,看得心痒痒。
大半夜的给人弹电话,有点毛病吧。
人有点毛病怎么了,人无完人啊。
时野仰着头看了会儿厚重的云层,月光挪动透过云层时,她拨了个语音电话。
响了十多秒,那边有人接起来了。接着,随向聿含着睡意的声音出现了,“喂。”声音低低哑哑的,一看就是睡到一半被迷糊叫醒的。
时野顿时就觉得罪恶了,你就是个畜生啊时野,大半夜的搞什么幺蛾子。她有点想挂电话,但又舍不得随向聿说话的声音。
随向聿似乎拿开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再次确认是时野后,她又问了一遍,“时野?”
时野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摊温柔水捧住了,酸酸涨涨的,连脚骨都在发软。
随向聿没得到回应,有些担心了,脑子都清醒了许多,“时野,发生什么事了吗?”
时野抬手刮了下眼尾,“向聿。”
“嗯,”听到回应,随向聿稍微松弛了,声带像润过泉水,沙哑的音节裹着潮湿,“你……怎么了?”
时野觉得温柔的情绪正在塌方,眼眶就突然冒出了热意。
怎么了?
就是一个长久找不到家的孩子突然看到了门牌号,但是敲进去了,却发现里边没人在等她了。
随向聿听着时野沉重的呼吸声,不自觉地也皱起了眉头,“心情不好?被詹沐林欺负了?”
时野没忍住,笑了一声,“你问问詹沐林有没有这个胆儿。”
随向聿听她笑了,放松了些,“你不是被她带回老巢了吗?”
时野乐了,安静了会儿,又说,“你明天打算干什么?”
“去花棚帮忙,”随向聿说。
“不骑摩托了吗?”时野问。
随向聿似乎下床,走动了,还喝了口水,“今天骑过了。”
“花棚需要人手帮忙吗?”时野突然问。
随向聿一愣,听懂了她的意思,犹疑着说,“你……要过来吗?”
“嗯啊,”时野笑着说,“允许吗?”
随向聿很惊讶,过了几秒,她说,“好,我去接你吧。”
詹沐林翘着脚躺在蹦蹦椅上,眯着眼睛看收拾行李的时野,感慨,“儿大不由娘啊,别人一吹哨子你就跟着跑了,还颠儿颠儿的摇尾巴。”
时野没理她,这会儿心情正好,可以允许詹沐林放肆几秒。
“哎,你也别陷得太深了,”詹沐林拧着眉头琢磨着该怎么表达,半晌,放弃了,往椅子一躺,“随你吧,反正受伤了还有我给你靠着。”
时野没忍住扫了她一眼风,“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詹沐林很配合,“那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生个屁,”时野就瞎得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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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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