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再加之赵太师那让人昏昏欲睡的苍老的声音,午后的学堂里弥漫着一股慵懒的气息,让人眼晕的书卷与少年们的困意搅在了一起。
“夫战,勇气也……【注1】”赵太师一手抚着花白的胡须,一手拿着竹简,目光缓缓扫过堂下。
只见大半学子已是神游天外。有人以书掩面,头却一下下地点着,险些磕到案几;有人强撑着眼皮,眼神却早已涣散无光,不知魂灵飘到了何处云游;更有甚者,已伏在案上,与周公畅谈去了。
连素来跳脱的云涟,此刻也支着脑袋,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显然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这些学子以后可都是国家的栋梁,看着这群“朽木”赵太师重重的把书简拍到了桌子上“啪”的一声,吓醒了好几个睡眼蒙眬的学子。
“尔等可知道当初玉衡与天权的常平山一战?”赵太师的缓缓的扫过学堂的一众学子。
说到这里,这些少年瞬间便来了兴致。
“我玉衡强兵铁骑,所向披靡;天权小儿,立马被打的屁滚尿流。”
赵太师嗤笑道:“黄口小儿,不知所谓,若是天权尽全力反击,我军未必有可胜之机。”
王端阴阳怪气的说道:“太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谁不知道天权之败,分明是举国上下从君王到士卒骨子里都刻着‘贪生怕死’四个字,若非如此我军又怎能势如破竹,杀的他们肝胆俱裂,最后不得不……”王端阴鸷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狠狠的剜了一眼姬婴,语气不由得加重了最后几个字,“送出个质子,来平息战火呀!”
“王端!”赵太师的戒尺重重的落在了桌案上,“学堂清净地,岂容你口吐秽言!治学先修身,修身先正心!【注2】你这般心胸狭隘,只知逞口舌之利,与那市井无赖有何分别!再敢妄言,便给老夫滚出去,面壁思过!”
王端闻言,别扭的扭过头,脸上青红交加显然是不服气,却不敢反驳;那仅存的独眼中,怨恨如野草般疯长。
姬樱单手支着下颌,目光透过窗外看向那棵已经花期将尽的桃树,仿佛刚刚课堂上激烈的争论的主角不是她,而是一阵与她无关的嘈杂风声。
坐在她后方的皇甫云,几乎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墨白不悦的皱了皱眉头,云涟看见这三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小心的扯了扯墨白的衣袖,墨白紧皱的眉头这才得以舒展。
天色说变就变,就像这变幻莫测的课堂一样。明明刚刚还是碧空如洗,转瞬间就像被打翻了的砚台,带着滚滚乌云黑沉沉的压下来了。顷刻间就将天光吞噬殆尽,一阵带着土腥气的湿风穿堂而过,刮的书页哗啦作响。
桃树上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残花,此刻被毫不留情的风撕扯下来,一时间漫天粉白失了魂般的乱舞,有几片花瓣甚至飞到了姬樱的桌案上。
就在这天地骤然失色的狂乱中,一声细微的“啾”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风雨欲来,一下课学子们马上三五成群的往家赶去,生怕慢上一步便被春雨眷顾。
唯有姬樱,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恶劣的天气,依旧如往常一样,沉默的收拾好了书简。就在这时,细细密密的雨丝争先恐后的落下。
姬樱像是感受不到般静静的站在桃树底下,望着那只垂死挣扎的雏鸟。
雏鸟羽翼未丰,被蛮不讲理的风吹到了泥地上。它伸出细弱的爪子徒劳的蹬踹着,没有毛的翅膀也竭力的想要张开,结果却只能在泥地上留下浅浅的印记。
姬樱就站在雨里居高临下的看着,看着它挣扎,看着它努力的仰起头又被无情的按回地面,除了弄了自己一身泥以外没有任何作用。显得既可怜,又可笑。
雨愈下愈大,风里也带上了冰凉的寒意,那只鸟的呜咽声也渐渐的弱了下去……
姬樱不知怎的,觉得心口被微微的刺了一下。她沉默半晌,伸出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指尖触及到了那温热的还带着细微呼吸的身体时,她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她极轻,极缓的将那微弱的小生命捧在了手心。她小心翼翼的护着它,走回了天青院。
皇甫云站在廊檐下,密集的雨点打在地面上激起了一阵白蒙蒙的雨雾,水气氤氲,弥漫开来,姬樱远去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不见了。他这才回过身,低着头往赵太师的书斋走去。
天色阴沉,赵太师点燃了一盏油灯,小心翼翼的护着那撮火苗到书架边,眯着眼睛精挑细选了一本满意的书坐在桌前细细研读,就在赵太师沉浸在书里的世界时,不合时宜的推门声应声而起,一阵裹挟着湿气的穿堂风扑面而来,把赵太师拉回了现实世界。
赵太师对这位殿下的到访很是稀奇,他没有刻意逢迎,而是放下书简抽出一把椅子抚着花白的胡须,淡淡的询问道:“殿下来老夫这所为何事。”
皇甫云的衣襟上还带着雨气的微凉,他坐到赵太师对面问道:“太师今日所讲天权并非毫无胜算此为何意?”
赵太师不由得高看了皇甫云一眼,能客观的分析利弊不骄不躁倒是个好孩子。
“当年天权和玉衡在常平山一战,我军虽是掌握了时机,士气大振;可常平山易守难攻,只要天权在坚持半月……”赵太师未尽之言已很明显。
皇甫云喃喃的接了下去,“那我军就会粮草不足,天气马上就要入冬,到时我军就会失了先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注3】”
赵太师点点头,一脸的孺子可教也【注4】。
“那当时天权为何放弃迎战。”姬樱的脸在烛火里明明灭灭,手上却没闲着,她在拿柳条为小鸟编窝。
郭叔拿着汤婆子在为姬樱暖床,叹了口气道:“当时天权的主帅是谢老将军的独子谢瑾辞,副将乃是王皇后的弟弟王羟。王羟没有实战经验还好大喜功,被敌人埋伏。谢瑾辞为了救回王羟中了敌人的埋伏,一直昏迷不醒。此后军中一切就由王羟做主……”
不用说,定是这王羟贪生怕死所以才速速撤兵。姬樱在编好的窝里细细的铺上了一层柔软的棉花嘴却没闲着,“那退兵后的谢小将军呢?”
郭叔拿着汤婆子的手一顿,苍老的声音继续诉说着流年往事,“谢瑾辞在救王羟的过程中中了毒箭,王羟撤兵后还没到天权谢瑾辞便……没了。”
姬樱小心翼翼的捧着小鸟,生怕伤到它一丝一毫,轻缓的把它放进刚编好的舒适的窝里。心里感慨道: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郭叔铺好床后,在外面鼓捣了一阵,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一个棋盘。
姬樱好奇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郭叔罕见的在姬樱面前挺直了腰,“殿下,我教你下棋吧!”
姬樱觉得现在的郭叔好似变了一个人,但却没多想,她仰起头朝郭叔甜甜一笑,“好呀!”
老者手持黑子,气场与姬樱所熟识的佝偻着腰唯唯诺诺的老仆不同,姬樱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眼神也认真专注了起来。棋子落下的瞬间姬樱仿佛感受到了棋盘上的杀伐之气。
郭叔枯瘦的指尖指着棋盘,“下棋如排兵布阵,棋子就是你的兵将,如何下如何取胜皆在一念之间,一子错则满盘皆输。”
姬樱点头,“纵横十九道,便是万里疆场。此处‘星位’落子,如同遣大将据守雄关要隘,进可攻,退可守,是为‘金角银边’之利,乃用兵之常势。”
姬樱似懂非懂,但还是努力的瞪大了眼睛。他们两个,一个教的尽心一个学的认真。
郭叔又在另一角步下一子,“但若只知守成,不过偏安一隅。真正的胜负手,在于中腹,在于全局。”说着,郭叔又把一白子放到了天元,“落子于此,看似可笑,但却不是没有赢得机会。可以使敌人放松警惕,看似孤军深入,凶险万分,实则是为了提前安插暗线掌控四方。这便如同用兵,需有一支奇兵,直插腹心,搅动风云,让敌军首尾难顾,方能乱中取胜。”
还有这颗,郭叔用他枯瘦的手捻起了一颗黑子,“这是颗‘弃子’,舍弃它,非为败退,而是为了在此处。”他指了指边上一大片空旷的棋盘,“换雷霆万钧之势,将敌军一举合围,这便是‘弃子争先’。”
姬樱的眼睛越来越亮,眼神却越来越冷。
“下棋,不只是争一时一地之得失。”
郭叔收回手,语重心长道:“同样用兵也是如此,殿下你要学的是如何运筹帷幄,如何排兵布阵。何时可出奇制胜,兵行险招。切勿狂妄自大,孤芳自赏。要让自己如这盘上的‘活棋’,根基稳固,眼位分明,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姬樱点头,目光复杂的看着郭叔,还是问出了那句:“郭叔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懂这些?”
郭叔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佝偻着腰,唯唯诺诺的老仆,他张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
姬樱看着棋盘,淡淡道:“算了,郭叔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知道郭叔你定然不会害我的,对吗?”
姬樱双手支着下巴目光炯炯的盯着老人,老人吞了吞唾沫,郑重的点了点头。
【注1】夫战,勇气也……——《左传》
【注2】修身先正心。——《礼记·大学》
【注3】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左传》
【注4】孺子可教也。——《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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