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父子

来宣旨的都知王敛是御前伺候的老人。

易璨穿戴整齐出来,瞥了一眼王敛脸色,“王都知久等了,前些天查案两晚没睡,今早才躺了一会儿,真是赶巧了。”

王敛面上还算恭敬,“六殿下哪里的话,您大破薄公案的消息已经传到御前,眼下圣上宣您觐见呢。”

“父皇要见我?”易璨有些吃惊,“王都知可知是何事?”

“皇室父子也是父子,无非说些体己话罢了。”王敛面不改色地催促道:“殿下莫要耽搁。”

王敛万兴十五年就做了都知,如今在御前伺候已有二十四个年头,他荣升都知那年,莫说易璨还没出生,前贵妃妘岚裳彼时才刚刚入宫,连妃位都没捱上。

眼下,王敛不过是冲着易璨皇子的身份给份薄面,就冲这份薄面,易璨也得顺着,“岂敢耽搁,王都知带路吧。”

大鄢皇宫内外分明,以一条御道分为南北两部分:北部为内朝,便是人们口中的“禁中”,当今圣上在此建了二十四所宫院供自己和一众嫔妃皇子居住;南部为外朝,是百官日常上朝处理国家大事之地,也是接待外臣来使设宴犒劳群臣之所。

平日里,除了偶尔请安赴宴,易璨极少踏足外朝,“父子”一词于他而言并没有几分感情。

易璨眼见王敛带路去了明清殿,心中的不安才稍稍放下,明清殿是藏书阁,不是寻常议事的地方,至少说明此次召见并非是非大事。

俩人到了明清殿前,檐下恭候的小内侍立刻迎上来,识趣地先对王敛行了礼,才把目光投到易璨身上,一声“六殿下”草草了事,转身便进殿通传。

过了半刻,才听殿里传出声音:“进来。”

殿里弥漫着浓重的焚香味,易璨抬脚迈进,余光扫到了一侧的重木底鞋,即刻低下头去,“儿臣恭请圣安。”

万宗帝在位三十九年,已年过花甲,近两年沉迷于丹药,此时一件墨黑/道/袍在身,竟也显出几分仙气,“璨儿,坐。”

易璨挑了处不近不远的交椅坐下。

“先前的屠夫案和眼下的薄公案,你都办的不错。”万宗帝把玩着手里的玉器,瞧着这个不大常见的儿子,“有没有想要的赏赐?”

“但求父皇身体康健,福寿绵长。”易璨露出一个极为擅长的笑容,“父皇要是舍得,便赏佳酿几坛。”

“饮酒赏花时,不觉误良辰①。你三哥同你这般大小时,已经在帮着朕处理朝堂之事了。”万宗帝说着劝诫之语,眉眼间溢出的却都是宽慰,“你想讨酒喝还不容易,过些天设宴,让你喝个痛快。”

“好啊,父皇设宴,想必都是好酒,儿臣到时定开怀畅饮,喝他个尽兴!”易璨脸上笑容不减,故意句句不离酒,只字不提设宴之事。

万宗帝含笑道:“你啊只顾着喝酒,都不问问朕为什么设宴。过些日子东海国使节来访,由皇后胞弟白想臻亲自带着入易都,我记得这个白想臻娶的妻子乃是你姨母,这么多年没见了,到时安排你们单独见见,你们血脉相连,应有话说。”

“谢父皇这般为儿臣着想。”易璨规矩地点点头,“只是许久未见,姨母模样竟有些记不住了,只求姨母勿怪。”

万宗帝大笑出声,“你这小子,亲姨母模样都不记得!怕是再喝几年,朕的模样也要忘了。”

“那是不能!”易璨赶紧摇头,“儿臣还怕父皇打呢。”

万宗帝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殿内气氛祥和,俨然一副父慈子孝的盛景。

*

礼部新任尚书叫方宁谦。

方宁谦是个寒门出身,没有世家之名傍身,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本轮不到他,但今年开年祭祀的时候礼部犯了大忌,从尚书到员外郎拉下近十人,一时空位难补。方宁谦当年拜入了魏汝藩门下,这次也是魏汝藩的一句话,才将他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小吏抬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眼下,东海国使节来访在即,一应大小事务全都落在礼部,方宁谦在其位不敢不作为,早早递了拜帖到魏府,特意来向魏汝藩请教一二。

偏偏今日方宁谦来的不巧,管家将他带到书房时,正好听到魏汝藩在高声训喝,言语之中皆是轻蔑,仿佛被训之人是个无能之辈,吓得他赶忙躲远。

片刻之后,书房有人出来,方宁谦望过去,发现竟是魏曾晦,他想到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突然就明白了坊间一直以来流传的魏家“偏心”之说。

魏汝藩训斥完小儿子,想出门透口气,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方宁谦,便立刻明白了。他如今这个位置,也不屑再掩饰什么,“你来了,看见那不叫人省心的东西了么,日后等你娶妻生子了,也就懂了。”

“老师说笑了,我未必能有老师的境界。”方宁谦一低头,跟着魏汝藩进了书房,“还未恭喜魏公子金榜题名。”

这个“魏公子”当然是指魏曾祺。

“恭喜什么,还未及你当年名次。”魏汝藩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是乐的,“这小子不聪明,但算努力,勤能补拙,也可以了。”

“是老师教导的好,老师当年对我就肯费心点拨,如今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也是亏了老师帮忙。”方宁谦一口一个“老师”叫着,他扶着魏汝藩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坐下,转头就去沏茶,全然是来伺候人的模样。

魏汝藩对这个学生是满意的,如今方宁谦由他一手送到了礼部尚书,魏家在六部也算是有了人,正逢东海国使节来访这样的大事,他想借此好好筹划,顺道为魏曾祺铺路。“此番东海国使节来访虽是大事,但你也不必太过焦虑,这等规制的接待事宜礼部应有先例可循,照做即可,但你得多向一人请示。”

方宁谦倒好茶水,推到魏汝藩面前,“老师请说。”

魏汝藩抿了口茶,说道:“东海国使节此次是由皇后胞弟白想臻亲自带着入鄢,这白想臻倒没什么,左不过是个使节。但你想过没有,白家能把嫡女送到皇后的位置,却让嫡子在外飘着,这是为什么?”

方宁谦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这是白家的让步,也是白家的诚意。”

“对,白家不是没有能力把人塞进朝堂,但今日大鄢皇帝枕侧已有了一个白家人,白家也愿意居后宫之首而不搅朝堂之局,这是身为四家之人对皇室一脉的拥戴之情,是君臣之情。”魏汝藩目光忽变阴沉,“但是,做事的人却不能这样考虑,大鄢除了皇脉还有四家,这四大家族才是撑起大鄢的根本,你这次须得多向皇后请示,这便是做给白家看的,你面上就说考虑着皇后与兄弟的手足之情,皇后会明白的。”

方宁谦感觉茅塞顿开,他一开始确实没把白想臻和他身后的白家放在首位,也断然想不到要多多在后宫奔走。若不是魏汝藩这番话,他这次怕是要白忙活一场,可能还会在白家人嘴里落个“不会办事”的名头。他想了想,“老师,四家除了您、白、金,可还有一个?”

魏汝藩略微一怔,目光暗了下去,“是还有一个,这个我也在思考。”

方宁谦不解,“是个棘手的?”

“这家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偏偏仅存的人又能与此次来访之事扯上关系。”魏汝藩转了转茶碗,喝干最后一口,“白想臻娶的妻子乃是妘家的女儿,虽说不是嫡女,但终究妘家也是四家之一,听说此次妘氏随夫同来,不过应当出不了岔子。”

方宁谦眼明手快,立马给魏汝藩添上茶,“妘家上面可还有人?”

“没了,妘家老爷早年戎马倥偬,落了病根早早去了,唯一的一个嫡女也是早亡。”魏汝藩叹了口气,像是感慨,“这妘家啊,都说是天降责罚,才会子孙不旺。”

“那老师又在思考什么?既然妘家已经没人了,妘氏入易都也不会见谁。”方宁谦觉得自己这会儿应是考虑周全了,“学生觉得没必要在妘氏身上浪费精力。”

魏汝藩抬眼看了方宁谦一眼,“你是何年入仕的?”

方宁谦不知道魏汝藩为何突然问这个,老老实实回答:“万德二年。”

“这就对了,你不知道。”魏汝藩的目光望向窗外,“你可曾听过一句调侃?说的是‘一朝伴在君王侧,二十三院皆泣妇’。”

“听、听过。”方宁谦脸一红,这还是他幼时喜闻乐见的一段皇室轶闻,那时易都百姓茶余饭后最爱说的就是皇帝得了一个美人,美的不可方物。皇帝本有二十四宫院嫔妃,得此美人后便独宠她一人,剩余二十三宫院的嫔妃们只能以泪洗面。

魏汝藩问道,“你可知这句调侃说的是谁?”

方宁谦摇头。

“正是妘家的那个嫡女,叫妘岚裳。”魏汝藩望着枝头的鹂雀,像是猎人盯着猎物,“这妘岚裳后来为圣上诞下一子。”

方宁谦大惊,这段皇室轶闻竟不是空穴来风。

“就是六皇子易璨。璨者,灿烂、明亮,这说的本是妘岚裳。”魏汝藩仰头喝空了碗里的茶水,将茶碗重重置于案上,“万兴三十年,妘岚裳香消玉殒,圣上悲伤过度,特改年号为万德,这是圣上执意要将此事翻篇,从此也无人再敢提及,你是万德二年入仕,不知原委情有可原。”

“既、既如此,六皇子那边是否也要请示一下?”方宁谦结结巴巴,他一时又拿不准了。

“你觉得六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魏汝藩不回答,他故意将问题抛给了方宁谦,“关于四家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么多,你身为礼部尚书,有些事情须得自个儿琢磨,实在拿不准,就拿着法子再来找我。”

这话便是要逐客了。

方宁谦听懂了,又给魏汝藩添好茶水,才起身告退。此时日头正盛,他却觉得这阳光不及风暖,粗一估算,突然意识到是深秋时节了。

穿过庭院时,方宁谦再一次碰上了魏曾晦。

说起来,方宁谦自己也算得上“少年成名”,但他的成名与二十岁便摘得榜眼的魏曾晦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如今自己凭着魏汝藩学生的身份成了礼部尚书,再看看这个魏汝藩的亲生儿子,像个家中下人一般不受待见。如此差距,让他不由地感叹世家之中的嫡庶尊卑之别。

魏曾晦见方宁谦走来,站定行了礼,“方尚书。”

“魏直讲。”方宁谦回了礼,他瞧见魏曾晦怀里抱着几卷书册,偏头问道:“这是读的什么书?”

魏曾晦一笑,“不是我读,是先前六殿下问我讨要的兵法,我刚好寻到。”

“六殿下?”方宁谦觉得真是奇了怪了,他平日里极少听闻这位六皇子的事情,只知道这是个无心朝政、只爱玩乐之人,与一般纨绔无异,今日却接连听人提及,还是从一对父子口中。

魏曾晦没再解释,兀自行礼离去。

方宁谦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他望着魏曾晦离去的背影,突然感觉这人骨子里仍有傲气,完全不像一块被磨圆了的石头。

饮酒赏花时,不觉误良辰①:南宋杨万里所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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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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