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①。
季卿语怔愣半晌,撇开头,心神乱了几分,从初见,她对顾青样貌的评价就是魁梧有余而风骨不足,不想一日,对着他竟也有诗句脱口而出的时候。
她转身去看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答他:“……斋中长案一,端砚一,青石笔山一,紫檀笔床一,雕石笔屏一……白瓷笔掭、湘竹笔筒、玉石镇纸、笔洗糊斗,北置珠帘映榻,上置青木花尊,下置红木都承盘,画缸一、博山炉一,秘阁一,古琴一,中置香几,以紫檀云竹几式最佳②。”
季卿语说完一长串,见顾青脸已经黑了,他本就长得凶,一皱眉,格外叫人害怕。
“笔山要青石的,笔屏要雕石的……”顾青记了个七七八八,只觉得他们读书人麻烦,不过几样文房,就青石白石、红玉紫檀、花里胡哨,“一个够吗?”
季卿语顶着他那张凶脸,心觉诗句什么的,果然是她想多了:“……若有白玉或檀木也可以。”
顾青看着不高兴,嘴上却记下了:“还要什么?”
季卿语说了个尾巴:“悬画一,水墨山水为上。”
“还有呢?”
季卿语见下人都被他吓走了,想着他方才搬屏风的事,只好说:“……库房中还有一伏羲琴,是特意从家中带来的。”
“旁人带个嫁妆都嫌多,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带?像我会短你吃穿用度似的。”
季卿语同他说:“是从小用到大的琴,倒也不算名贵,就是那琴侧有我曾祖的行书刻。”
顾青听她说小时候的事,皱眉一松,嘴上道:“那字刻在什么位置?”
“左侧,八字而已。”
“……右侧怎么空着?”
“没想好刻什么。”季卿语不知顾青为何关心起这事来,下意识答,“也不知道谁的字,能同曾祖相提并论……”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
季卿语一愣,惊讶道:“将军擅行书?”
“那倒不是。”
“……”
顾青冷不丁道:“你昨日不是嫌我书读得不好吗?实话实说,我字写得也一般。”
这话说得就大大出乎季卿语的意料了,她竟不知他心细如发到了这地步,下意识挪了两步,轻声慢语:“……术业有专攻,将军不过是另一行的状元罢。”
这话一说,如绷弦轻拨,那因得知错过与进士婚约的忧伤,似涟漪泛去。
顾青不懂她心里的弯弯绕绕,给她找来挂画:“挂哪儿?”
“东侧。”
“正了吗……”
“……往左一些。”
“现在呢?”
……
两人忙了半日,昏阳淡淡入户,原本空荡的书房渐渐雅致——风卷珠帘透着文雅,丝竹斜影入户,恰好落在松竹屏上,隐隐绰绰,教人一时分不清是纹竹还是影竹。
季卿语坐在南窗边擦琴,玉手拨弦,垂眸忧思。
顾青原是来叫她用膳,可甫一进门,便没了话音——他自是知季卿语好看,没揭盖头时便知,想来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季卿语有多好看,但他原以为美人在皮,欺霜赛雪,肤如凝脂,玉骨冰肌,今日才恍惚发现,美人在骨,她坐窗前,便让人有清风明月之感,她本就长在诗词琴曲里。
顾青敛眸,扫了眼书架上的书,瞧上头的诗词曲赋,忽然道:“看来岳父说的话,确实不能尽信。”
季卿语擦琴的手一停,目光斜落新绿上,指腹压住了弦,险些拨出一个响,语气不变:“将军怎么突然这般说?”
“岳父说家中二女喜好话本茶楼、沙场将军,性子活泼,调皮捣蛋,满宜州都寻不出第二个比她更难嫁的姑娘。”顾青说着,顿了顿,“但我看你这满堂书册,倒是寻不出一本江湖诗话。”
文官堂前言,听七分信三分,季卿语倒是不知竟能谎话连篇到这地步,她按着琴弦的手用了力,已经能感觉到疼来:“少时欢喜罢了……年幼喜欢看戏,武戏热闹,扮相帅气,自是好看的,启蒙读书后,又是不同,家中管得严,不年不节的轻易听不得一回,开始还觉得心痒,后来觉得也就那般,说不上喜欢了。”
“是吗?”顾青走进来,提起茶壶往季卿语的茶杯里添茶,他倒茶不讲究,手举得高,案上有水珠四溅:“昨日席上,岳父让我帮忙献诗绥王。”
季卿语一惊,连忙抬头看他。
却见顾青正好也在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她甚至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一瞬的张皇。
他在疑。
“怎么?”
季卿语错开头:“无事……就是不知父亲怎会突然想献诗绥王。”
“文人的酸文假式?”
季卿语摇头:“确实是文人酸文假式,但却不像爹会做的事。”
顾青微微侧了头,语气里带着疑惑:“哦?”
季卿语无奈笑笑,直言:“爹的诗文写得不好。”
顾青因她的笑敛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笑,有种清泉解冰的空灵感,他用力抹去杯壁上的茶水。
“不知将军可否借我爹爹的诗文一观。”季卿语语气轻快,“献诗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关乎两家颜面,我既已嫁到顾家来,也该替将军考虑不是?”
“我一个粗野武夫,就是献臭诗,王爷也会谅我目不识丁,不用担心。”顾青这样说着,还是从怀中捏了两张纸笺出来,“这便是岳父新作的诗文。”
季卿语接过打开,刚看第一眼就愣住了,手指泛白,明明说要看诗,目光却是死死地盯住第一句——这哪是父亲的诗文?分明是她的!
“岳父对这两首诗文很是满意,刚作出来就想请绥王指点,想来确实写得不错。”顾青似乎没看到她的不对劲,解释了那句“话不能全信”。
为了平祸,四处嫁女,为求汲引,假手诗文,这对诗礼门第来说,何其下作?季卿语原以为父亲只是因为多年有志不骋才走了歧路,却没想到父亲早已和年轻时那个志高青云的傲岸君子判若两人。
季家家风清明,何至于此……
季卿语不说话,顾青就等着,半晌才听到一句:“不是两首吗?”
“是还有一首。”顾青摸了半晌,又拿出一折纸笺,“我虽不懂诗文,但读过之后也觉得此首甚妙,岳父确实满腹文章。”
顾青的夸奖,季卿语一句也没听到,看完新的那诗,更是忍不住的指尖发颤——这是曾祖绝笔……
曾祖晚年累病缠身,很早就握不动笔了,很多诗文都是在病榻上,由季卿语代为执笔记录,而手上这首,几乎是曾祖的绝笔——曾祖在吟出此首最后一句后便口吐鲜血,不过三日,便永远地离开了她。
当时场面慌忙,季卿语甚至没来及收拾,连写最后一句的功夫都没有,只想着撂笔寻人。等后来想起要替曾祖整理诗集时,才发现这诗不见了。
季卿语自觉颇为可惜,可当时年幼,还未开智,读不懂这诗的意思,只知曾祖是在感慨年老体衰、报国无门,等大些,再想品悟,才惊觉那诗怎么也记不全,辗转思忖,到头来只剩那还未来得及添上的尾联……
如今前言在纸,最后一句却绝不是曾祖所言,狗尾续貂之作,让季卿语如何不痛心?她一闭眼,昨日仿若重现,曾祖倒在病榻,病体憔悴,音容笑貌更是历历在目,季卿语越想越心惊,险些坐不住,就要栽下来!
父亲怎能拿曾祖绝笔,前去求荣!这让曾祖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顾青把茶水放在她面前:“这诗有何不妥?”
季卿语哑然:“……未、未有不妥。”曾祖的诗文,从来都是上乘,岂会不妥。
“那便确实是好诗文了。”这便是想要回去的意思。
季卿语眼睫慌乱,连忙说:“将军且慢!”
顾青还未见过季卿语情急的模样,两人的手各执着纸笺一边,他要拿,她捏着不放。
便是这时,书房外有脚步声进来,张口就是:“将军,惠山那儿有——”
只还没说完,便一口倒吸凉气,连忙跳了出去。
顾青分毫不动,顺着季卿语的手,去看她慌张的脸,比圆房那日还要白。
季卿语心急,忙说:“既是献诗,又是佳文,自是要好好包装一番,如何能干拿着两张笺纸去献,只怕还未送到王爷手里,就被下人轻视,遗落草荐。”
“夫人以为如何?”
“将军看,这纸藏在袖中,也皱了,不如妾身重新抄过,装帧一番,再还给将军。”
顾青捏着那纸,感觉到对面的季卿语使了点力气,心里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季云安为了送这诗,不惜开口提季卿语,这在顾青看来,便是小人所为,可见里头决计不只献诗这么简单,今日一试,看季卿语反应不一般,便知里头古怪不小,问题或许还出在诗上。他倒是不计较季云安差使他,但季卿语的反应倒是有趣。
但眼下似乎不是个谈话的好时候,外头急得很,压着声音高声说了句:“将军,惠山有急。”
季卿语也急,怕他说回来再商量,那便是没的商量了。她的手指用了几分力,甚至曲起指尖更靠近了一点,承诺:“等将军回来,便还给将军。”
顾青挑眉:“等我回来?”
季卿语不疑:“等你回来。”
顾青放手了,像是没有方才那一场拉扯,直起身,把季卿语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喝完原是要走,快走到门边,又回头问了句:“等我?”
“等你。”
顾青走了,趁着黄昏出的城。
镇玉和闵川的马跟在顾青旁边,一行人一边出城,一边道:“去年黄河水患征调徭役,因地方官吏有人滥用私刑,导致徭兵逃跑,今日有报说,负责那一行伍的亭长怕受责罚也跑了。”
“是谁负责?”
“宜州府一个曹姓参军,据说这人有些背景,大概是想让亭长给他顶罪。”
“什么背景?”顾青勒了马,巡视山脚的动静,一双利目,像是鹰眼。
他自军营出身,最讨厌的就是关系户,这些人来前线,一不拿刀枪二不上战场,可到头来,他们拼死拼活打下的功勋全得落到他们头上,这就是寒门将领不如世家的地方,熬了十年未必能出头。
“据说这人是入赘魏家。”镇玉吃了一口料峭春寒,快快道,“魏,是贵妃娘娘的魏。”
①摘自《世说新语·容止》
②仿写高濂《遵生八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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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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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厮抬厮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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