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祥龙的短信发过来时刘平正开车往郊外去。
钢筋铁骨的城市丛林被甩在身后,脏兮兮的军绿色小皮卡穿梭在乡间的田垄上。
“叮咚。”
刘平单手按亮屏幕,皱眉盯着小屏幕上的几行字。
水土不服?
他按下心中焦灼,油门踩下,小皮卡颠簸着向前更快驶去。
最后停在某个富饶村庄的村头一家院子前。
还没下车,农户门楼后栓的一只大黑狗就汪汪叫起来,凶猛得很。
“黑子闭嘴!”
刘平刚扣响门,就听到门里传来一道声音。
“谁啊?”
门打开一条缝,是一个面貌普通老年男人,那男人见了刘平,原本耷拉着的眼皮瞬间上抬,露出精光乍现的一对瞳仁。
这瞳仁安在这样一个面目普通到放在人群中几眼也找不到的庄稼汉身上,违和极了。
“你是......刘平?”
刘平颔首:“别来无恙,佘叔。”
佘叔脚步轻移后撤,手在门后使劲,竟是想关门将刘平拒之门外。
刘平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按在门把手上,一道寸劲把门往后推开一人宽。
佘叔噔噔后退,面色微僵。
两人对峙片刻,黑子又叫了起来。
佘叔呵斥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白养你这多年。”
刘平听懂他是借骂狗向自己撒火,敛下眉目不语。
只是手上力道半点不松。
佘叔见状叹气,将门打开,“进来说话吧。”
刘平踏步进去。
从外看这房子是普通的新农村三层小洋房,进内看才觉得不愧是经济发展迅速的南方。
屋内是欧式装修,地毯吊灯一样不缺。
佘叔给他倒了杯茶水。
淡色的茶汤清亮,茶水倒入杯中的声音汩汩清脆。
“小平,惦念我当时待你不薄,喝完茶就走吧,别多说话。”
刘平没端起那骨瓷小杯,将手上一个黑色尼龙布包放在茶桌上。
推到佘叔面前。
“这是什么?”
佘叔不接,曾经血雨腥风培养出的警惕让他惯性地先观察刘平神色。
奈何刘平面上半分不露。
他思及刘平为人,这才半信半疑拿起那布包,入手便觉得眼熟,仔细一看,两只饱经沧桑的大手颤抖起来。
“这?”
他迫不及待拉开拉链,取出一个相机。
这是他还在施家庄住时的相机!
“这么多年它在你那里?为什么不早些还我!?”
说着他目眦欲裂,从进门开始一副心怀打算的精明样子全然不复,竟起身要和刘平缠打。
佘叔,大名佘堂礼,为人和善,虽然是个不打折扣的笑面虎,但是由于乐于出手帮助小辈,又是有权有势的二把手,和严肃狠厉的一把手做比较,帮派众人更乐于在他面前逗趣。
能让这样一个,在敌对势力三百个挥刀浑叫的打手面前还能笑嘻嘻,甚至给老婆打电话的人面容失色的事,只能和他的宝贝儿子有关。
佘叔有个智力有问题的儿子,叫杨福,姓杨随了母亲,因为佘叔觉得自己的姓和“蛇”同音,不吉利。
这相机里所有照片,全是有关这叫杨福的孩子。
刘平手肘撑在膝上,抬起眼皮看他,却答非所问:“狮头的遗物。”
听到“狮头”这个名字,佘叔动作停下,面上愤怒的表情退去,只余空洞。
他重重坐回茶凳,原本笔直的脊背弯下,露出一丝苍老之态,目光透过刘平,似乎隔过重重时空,在看某人。
刘平知道他在看谁。
他在看前任狮头,施会庭。
刘平任他看,八风不动地倒茶喝茶,只是他喝不惯这细究人喝的东西,不如白水来的解渴,只一杯就住了嘴。
抱胸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思绪不由回到多年前。
那是一个夏天,他刚结束流浪生活,被人收养了半年。
被那人差遣去买汽水的路上,他被一群人带上一辆车。
......
蝉声聒噪。
身子板还略单薄的少年闷着头擦地板。
黝黑的脸上满是认真,因为这工作是那人交代他的。
“屁孩。”
少年听了那人叫他,擦着额头的汗站起来,走去客厅。
转过沙发靠背,只见那沙发上卧了一个神态懒散,面容精致到极点的男人。
从垂在地上果盘里的指尖,到每一根睫毛发丝,无一不是如同工画笔勾勒般细致。
少年黑发短到贴着头皮,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青年,一滴汗水顺着睫毛流进眼睛里。
青年薄唇吐出一颗果核,凤眼斜过来:“去,给我买打汽水,玻璃瓶橙子味,冰镇的。”
青年苦夏,进了中伏后总是恹恹的,这句话是今天最长的一句。
少年刘平听了认真点头,马不停蹄换鞋就要出门。
那青年就像一只懒散的波斯猫翻肚皮,翻了个身,胳膊攀着沙发靠背探出白玉似的面庞。
“去我衣帽间,拿个棒球帽戴上。”
午时的太阳能把人烤化。
说完这话他顺着靠背滑回原位,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吃樱桃。
少年刘平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又想到青年的所有衣服鞋帽都是价格不菲的私人订制,“我......”
“你什么你,我的就是你的,去拿。”
青年没好气地呵斥他一句。
少年刘平垂下眼睫,舔了舔唇上的死皮,毕竟年纪尚小,没忍住眼底的雀跃。
迅速地进了衣帽间,眼睛一下不往那些矜贵精致的衣服上瞥,青年让他拿棒球帽,那他就只看棒球帽。
思来想去,还是拿了自己见青年最常戴的一个,往头上扣的时候,依稀能闻到青年身上的冷香。
被这香味扰了头脑,他出门时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青年这时浑然不知方才他那一瞥,是看屁孩的最后一眼。
后来他无数次后悔,为什么不能忍忍口腹之欲,为什么不能陪他一起去。
后来他再没喝过汽水,也恨死了夏天。
青年要的汽水在别墅区附近都没有卖的,少年刘平还有些不熟练地坐上公交车。
车外景色变换,他一眼不看,只把那帽子摘下,爱惜地捧在手心,怕自己的汗弄脏这帽子。
下车后,他直奔便利店,野外生存的警惕性让他在某一个瞬间汗毛直立,但是来不及了。
意识最后一刻,他被挟持着上车前,奋力挣出胳膊,要去捡那帽子。
象牙白的帽子跌落尘埃。
一人见他硬是挣脱了药性,发出带着讶异和讽刺的嗤笑,就像嘲讽一只小蚂蚁也敢反抗大象的践踏。
一脚将那帽子踩瘪。
“娘的,小子挺烈。”
少年刘平已经无力发出声音,胳膊也垂下,黑暗下去的脑海里最后一个想法是:“脏了。”
他还是把那人的帽子弄脏了。
真对不起。
再醒来。
衣服被扒光,像被锁住的狗一样,他被翻过身,露出精瘦的脊背。
两个人才能勉强压住少年,他脸被狠狠压在粗粝的水泥地上,死命上翻着一只眼,盯在那前方的男人身上。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容透着冷硬,见少年狼崽似的眼神,眉毛微动。
蹲下身来。
少年刘平感受到背上被一只手轻抚。
“佘,你来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一人走进,刘平眼珠转动,盯在新来的人脸上。
一张平凡到极点的脸,正是中年时的佘堂礼!
男人声音冷淡:“就是岁数不太一样,但是没什么大碍。”
另一只手也抚了上来,是佘堂礼的手,
佘堂礼:“胎记这种东西,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一模一样的,真是神了。”
刘平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吼叫,拱起脊背,一只膝盖被他攒在身下,猛地一使力,竟然凭着蛮力挣脱了两个人的挟持。
那两人暗骂着要来捉这小子,却被男人含笑制止。
刘平还没能冲向开着的窗子,就被来自背后的一脚踢飞出去。
跌落在玻璃茶几上,茶几应声而碎,一地的玻璃渣子里,刘平咬牙一骨碌又爬起来,满身的血混着玻璃碴,继续向那窗户冲去。
“有意思。”
身后人笑道,随着话音,一记猛拳直击后心,刘平凭借天生的警惕,竟然躲过半个拳头,肩头拧动又卸下再一半的力。
但即便是这样,只余半分的拳劲也让他踉跄几步。
他的目标不变——窗户!
少年小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窗户,只差一步!
他能回到他身边!
身后劲风涌动,刘平咬牙抗下又一拳,被自己咬的稀烂的唇里溅出一口血,这是伤到内脏了。
“狮头!”
佘堂礼见这孩子已经脚软,不由出口听提醒狮头收手,谁知狮头却像是上了劲,步步紧逼。
“他跑不出去!”佘堂礼怕好容易找来的替死鬼竟然死在狮头的恶趣味下,又出声阻拦。
刘平确实跑不出去,他们所在的这栋房子正处施家庄正中,施家庄有多少青年壮力,就有多少个狮头的人。
狮头充耳不闻,喉头滚过一声笑,跃身一个鞭腿,正中刘平脖颈。
那黑色小狼一样的少年终于力竭,倒下了。
微弱呼吸下,刘平努力睁着眼睛,盯着窗外白云。
他又想到那个白帽子。
最后他彻底昏迷前,眼睛也没完全阖上。
这给佘堂礼吓一跳,埋怨着蹲下检查,发现脖子上还有轻微的脉搏才松了口气。
“你真是,至于吗?再抓住绑起来不就好了,何必和一个孩子较劲。”
狮头走到刘平血淋淋的身体旁,脚尖拨了拨男孩的无力摊开的手。
“或许,做个替死鬼太可惜了。”
佘堂礼挂了叫医生的电话,慢悠悠挥退手下,拿起扫把清扫起一片狼藉。
“我就说你不至于跟一个半大小子斗法。”
“斗法?那还算不上。”狮头笑笑,“但是这小子要是培养起来,或许是小安的一把利刃。”
他面容严肃起来:“我的第一拳,使了八分力。”
他师承侠家拳,在师门里可以说无人可出左右,平常人连他使了五分力的一拳都接不下,哪怕是自己从小教到大的大儿子,也难接下自己方才那拳。
更不要说还是从背后而来。
佘堂礼双目微睁,一下明白这其中的分量。
这小孩,天赋强到可怕。
“你的意思?”
狮头俯身把昏死过去的少年抱起,放在沙发上,“走一步看一步,是死是活,看这小孩自己造化。”
“能用到他的时候,小安估计已经接任,交给他处置吧。”
佘堂礼想起小安那孩子的性格,已然明白狮头的意思,“你这人,唉,都说你心狠,我瞧着也没硬到哪里去。”
狮头哈哈大笑,拍着佘堂礼的肩膀,“我的心可硬的很啊!”
后来事实证明,狮头的心确实硬的很,用他的好兄弟佘堂礼的孩子,来救自己的孩子,也是半分犹豫没有。
刘平在施家庄的第二年,佘堂礼在一个雨夜带着妻子永远离开了。
只是原本的一家三口,悲伤踉跄的夫妻身后,再没了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傻子。
我就说刘平和任一的缘分长长久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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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佘叔(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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