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有光回了一趟老家，正月的时候镇子上请了神游街，主干道上熙熙攘攘的半天也走不动。
有光手上拎着北方城市的特产，想要经过主干道去周老师的家里拜年。因为知道今天要游神所以他决定步行，逆着人流艰难地往前走。
每一年他都会来拜访周老师。周老师两鬓有了白发，但精神头很不错。有光会和他聊一些艺术品营销的生意，今年流行的画展，上天入地地绕一大圈，才问祝蒲有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每一次周老师都说，「但会寄钱和东西回家。在大家的生日，还有玛雅的忌日偶尔会打电话过来，但再打回去，都不是他的电话。」
家里的画廊还在卖祝蒲的画，都是由周老师带来的。裴爸爸也联系不上祝蒲，有光现在靠着爸爸的人脉在北方的城市继续做艺术品经销生意，祝蒲也没有来看过。
祝蒲是突然消失的。那时候有光已经大学毕业了，在策展公司找到了好工作。工作两年脚跟站稳了，喊祝蒲打包了行李到他的出租屋里一起生活。
祝蒲当时很高兴，很快就打包好行李来了。他有两个大行李箱，一个装着从夏到冬的衣服，另一个装着用着最顺手的画具。
但那些行李还没有拆包，有一天有光下班回家，祝蒲和行李箱一起消失了，就这样再也联系不上。
祝蒲非常用心地，不想要听到来自镇子上的任何消息。
即使再见面，祝蒲也 30 岁了。30 岁的祝蒲会是什么样子？有光觉得自己 30 岁比以前英俊多了，也想给祝蒲看看。
有光拎着礼盒，一手在摁着短消息，在人群里走得很慢。身边有一个少年追着游神的队伍吱哇乱叫，有光皱着眉看他一眼，手里的动作僵住了，又抬头看一眼。
少年的长头发遮着耳朵，在脑后剪得整齐。正月里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短袖衬衫，纤细的手臂露在外面，上面是鲜艳的颜料块。
「白祝蒲！」
少年停下来，背对着有光，接着拔腿就跑。
裴有光丢下手里的礼盒，也不管什么街道行走礼仪了，对着他那父老乡亲们推推搡搡。人群在他身后发出抱怨和责骂，但对不起啊，他一时之间确实管不了那么多。
那个很像是祝蒲的少年逮准机会逃离主干道，往河边的人家拐进去，有光在后面一个劲地追。
「白祝蒲你给我停下来——林北——跑慢点——」
后半程有光已经不喊话了，喊话一点用也没有，还会拖垮他奔跑的速度。
少年一口气跑到了入海口，他也已经跑不动了，仿佛喘着人生最后几口粗气，抬手示意有光停下来。
「不跑了——不跑了——」
有光的状态比他更差，但看清楚他的脸以后回光返照一般地又有了力气，「白祝蒲你跑——你跑什么——」说这上前就要拉少年的手。
少年好像怕被烫着一样把自己的手宝贝地收进怀里，「诶诶诶，你干什么，不要动手动脚。」
有光的目光牢牢地挂在少年的脸上，生怕一眨眼这个人就像思念的小光球一样消失。「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要走？」
「我没去哪里啊，」少年眨眨眼，「我一直在你这里。」
盯得久了，有光就瞧出一点破绽来。「你不是阿蒲，」他说，「你是 16 岁的阿蒲。你手上的颜色是那副毗湿奴。」
少年忙抬手看，青灰色是毗湿奴的皮肤，皮革粉是莲花的暗部。少年看着笑了，「你这人神了哎，我记得这个。」
有光趁他在傻笑的时候上前掀开了少年的额发，少年闪避不及，有光手掌碰到了他的皮肤。
额头正中正是一个褐色的□□印。
「你不能碰我——」少年惊慌失措，「诶，原来可以碰啊！」
有光失望地垂下手，「嗯。你不是阿蒲，你是我第一次吻他的时候，就是那个时候的阿蒲。」声音很轻，好像是害怕说重了前面的人就会飞走一样，「你应该是我的思念。」
少年阿蒲凑近看有光的脸，「你这人说话让人听了蛮不好意思的呢。」
有光仔细地看他，目光一寸一寸地，像是要把上面的颜色都刮下来。「好真实啊，」他说，「思念原来可以这么真实。」
「对，」少年来劲了，抓起有光的手搁在自己脸上，「你看我还有体温的。」
确实是有体温。祝蒲的体温一贯比有光要凉一些。不但有温度，少年的脸上似乎还有细小的绒毛，它们在有光的手掌心倾倒。
「我——」有光说，「我可以留下你吗？」
说实话有光只是在喃喃自语。有光是喜欢出声思考的人，因为祝蒲听不见这么细小的声音，所以在祝蒲面前出声思考很安全。
但是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听力很健全，这句话被他完完整整地听见了。「可以啊！」他开朗地说。
「什么可以？」
「你可以留下我啊。」
这倒是让有光不知所措了。思念体是脆弱的，有光一向知道这一点。祝蒲以前会摘下自己的某个思念再送给自己，但它们总会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消失。
「可以吗？」
「嗯啊。」少年满不在乎地点点头，「2011 年 7 月份你不要回到家来，我就还在。」
「什么意思？」
「今年 7 月份？」
「今年是 2011 年？」
「对。」
少年志得意满地叉起腰，「那就是了。言尽于此，再见咯！」
有光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年脚下生风，蹿进了暮色将至的茫茫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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