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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玊已然坐定良久,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不愿迎上对面颜桑直勾勾的眼神,只得盯着自己点在桌面的指尖。
毕竟此事涉及寺澜,贸然提及,被颜桑追问起来,岂非要挑破她最不愿触及的那层窗户纸。
指尖又在桌面敲过几个来回,邬玊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单刀直入。
“你可会寺澜语?”
“会。”
邬玊戛然,抬头对上他视线。
不同于她的纠结,颜桑的回答不带丝毫停滞与犹豫。
他很坦诚。
坦诚得令邬玊有些意外。
“我朝与寺澜并未互通,百姓皆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可你,就如此将自己与寺澜互通之实告知于我?你就不怕我报官,告你个通敌的罪名?”
邬玊晓他身份,自知他不会惧于官威。
可颜桑如今刻意隐于市井,定有他图,如此行径即便伤不了他也总归能扰他行事。
“所以,娘子询问在下此事,是为报官?”
邬玊被这句反问一呛,如实答道:“并非。”
颜桑紧接着抛了一句:“那便是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
邬玊看着他乖巧的笑脸,喉咙一哽。
他的唇角依然扬着,只道:“某愿效劳。”
邬玊怪异:“你都不问我如何知晓你知寺澜……”
“重要吗?”颜桑截断。
一切发生的太过顺遂,邬玊有些骤不及防,但她乐得同聪明人交涉,答案便同颜桑一般的利落:“甚好。”
她瞟了眼伏在案几前练字的阿团,若无其事的提了嘴:“可要带上阿团?省得他自己待得憋闷。”
余光中的阿团,执笔的小手一僵,颜桑抬手倒茶,将她的视线又拉扯回来。
他道:“南边势乱,他一个小童跟着徒增麻烦,我今日给他写了几幅字帖,他正临摹着,不会枯燥。”
邬玊看着安静临字的阿团,一团凌乱的麻线出现在脑海,她似乎就要找到麻线的一端。
至于颜桑,她此时正巧缺个寺澜通译,他便正巧出现,又是否是有意为之?
但事到如今,有意或无意,她都顾不得了。
“那便如此,两日后启程。”
“对了,还有一事,”邬玊人已到了门口,又转回身来,“你日后便同李伯一样唤我少主,别诨叫些有的没的。”
她想起不久前那声美人姐姐,就浑身掉不完的鸡皮疙瘩。
颜桑眉眼一弯,应道:“遵命。”
两日后,邬玊等人如期启程。
邬渊踌躇着将她将拉至一旁,悄声道:“玊玊,此事事关国祚,这人可信吗?”
邬玊顺着他担忧的目光看过去,颜桑泰然自若目视前方,马尾高束稳坐马上。
一阵风动迷蒙住马儿的眼睛,他俯下腰身抱着马头对着马儿不知说了些什么,躁动即止,他方起身顺着马鬃笑意洒脱,一副少年人的惬意蓬勃姿态。
她收回目光道:“放心吧爹爹,这人要是都用不得,那此番差事才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邬渊又吞吞吐吐道:“可这小子瞅着身上都没有二两肉,想那寺澜是什么地方,他、他扛得住吗?”
邬玊这次回得很快,她轻哼一声,道:“左右死不了。”
颜桑听不见他们交谈,只察觉到投来的视线,转过头对上她的眸子,扬起笑脸。
邬玊心里翻了个白眼,碍于邬渊当前,只得朝马上扯起嘴角挤出一丝假笑,应付了过去。
告别过邬渊,又交代好苑儿照顾阿团,邬玊一行隐去邬氏痕迹,轻装上了路。
她此行未更换男装,一袭劲装红衣以蹀躞带为束,张扬又明艳。
上一世碍于人言,她置身人前时只得佯作闺秀状好不生屈,如今重活一遭,只想道去他的女子不好抛头露面,现如今没有哪个夫家再值得她如此委曲求全。
感受到一旁传来的灼热注视,邬玊目不斜视开口道:“看什么呢?”
“少主真美。”颜桑的声音沁着甜喜。
邬玊:……
她就多余问这一嘴。
邬玊头都没撇,双腿一夹马腹,驭着马身朝前提了半个身位。
颜桑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气馁,落后一截反倒方便了他。
他就这般一边驾马一边看人,这视线便直勾勾黏着着那身红衣不肯撒眼。
邬玊被盯得后背紧绷,但碍于面子她只得挺拔着身姿,一刻没能懈怠。
终于笔挺挺地挨到了第一道驿站,邬玊立刻飞身下马,缰绳朝着颜桑方向一甩,使唤过他拴马后,自行吃茶去了。
此地是南下的必经之路,邬玊少时送行邬渊来过这道驿站。
她依稀记得那时,这里应是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的商客们歇脚喂马、天南海北畅谈无阻,几声问候便可结交一段萍水之情,而后互道安康再纷纷离去,踏上属于自己的去路。
然而此时驿站的人不多,仅有的两桌来客也只交头接耳,绝不放声侃谈。
如此,倒是把这里衬得好似秋日般萧条,只有几道蝉鸣提醒着众人,眼下应是最热闹的盛夏时节。
邬玊挑了个能看清官道的位置坐下了,她这厢方坐稳当,邻桌也来了一伙人。
其中一个长髯覆面的率先开了口:“如今这世道越来越难了,南边又不安宁,将来这买卖还不知能做几日。”
另一个腿脚稍跛的,慢了几步,堪堪坐下,便接上了话茬:“可不是,你说咱们跟寺澜难不成真要打起来?我舅娘她当家的在衙门里做事,听说边境又出乱子……”
长髯大汉赶忙“嘘”了声,道:“当心点那俩字,你也不怕有人报官将你当细作拿了去?朝廷发的悬赏令银子给的可不少。”
跛子当即一捂嘴,再开口时嗓音已压到极低,邬玊也懒得再强竖着耳朵细听,一抬手招呼着来人,道:“张护卫,坐。”
她正招呼的这位张护卫,全名张千里,邬家的护卫总管,十五岁就跟了邬渊,这一跟就是二十多年。
张千里生得人高马大比牛还壮实,再加上那满脸络腮胡,拎出去给人看一眼,能当场吓哭好几个奶娃娃,但其实为人十分忠厚老实,尤为惧内,与他粗犷的外表大相径庭。
此人少时从军,实属是战场上真枪实剑厮杀出来的,近战身手极佳,此番也是邬渊授意他一路随行,以护邬玊周全。
他道了声“谢少主”跨步坐上长椅,拍了拍自己身旁空出来那一截,朝身后道:“小兄弟,你也来坐。”
颜桑停驻在邬玊这桌与其他护卫的桌间,没迈步子。
一声没唤来人,张千里径直起身去把人拉了过来,直愣愣按到了邬玊那截空椅子上,豪爽一笑声若洪钟开口道:“小兄弟别拘束,我们少主从不在意那些劳什子虚礼。”
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邬玊干笑了两声没说话,只嫌弃地将身子朝另一侧挪了两寸。
谁料,张千里语不惊人死不休,他道:“你看我说什么,少主都特意给你腾地方了,你就踏实坐着。”
邬玊:……
她是那意思吗?
邬玊知晓张千里这人的心眼子若是能拉出看,准是比那晾衣的竹竿都挺直,为人从来不懂何为弯弯绕,何又为绕弯弯,她便也懒得多嘴计较。
颜桑道了声谢在她身边坐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邬玊眼前。
邬玊没接,自顾喝了口茶润嘴,却被茶汤苦得脸上一拧巴。
颜桑没着急她的不理会,只执拗地擎着手,将油纸包又朝前递了递。
这回,邬玊终于肯吭声。
“什么东西?”她问。
“糖粉,添进茶里,好入口些。”颜桑眨巴着眼睛,温良回道。
邬玊接东西的手一抖,恰好擦过他递来糖粉的指尖,心里当下又是一乱。
“你怎知我喝茶喜添糖粉?”
邬玊惊疑,心跳慌乱地拥挤在胸腔里,一个荒唐的念头涌上心间。
他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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