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一彪军挟卷烟尘而来,只见军容严正,赫赫生威;所到之处,家家关门闭户,不敢直视。
军阵之中竖着十面白幡;头前“杨”字“折”字两面大旗之下,一人昂首骑白马领兵而至。
此人着一身素服,披一套轻甲,却不曾戴盔,只以白巾挽着发髻。虽不施粉黛,却清雅秀丽,令人见之忘俗;腰中挂着宝剑,一旁有亲兵捧枪。
——乃是一员女将。
再细看,原来所有士兵臂上都绑着白布。
竟不像来打仗的,倒像来送葬的!
军阵到衙门前停下,南也谦当先迎上,行礼道:“折娘子,南也谦有礼了。”
折娘子下马道了万福,眸光扫过他身后一众官员,道:“怕耽误南府公大事,特意加急行军,不想府公已然成事,果真了得。”
折娘子为府州折家女,嫁与麟州杨家四郎杨戍先,三年以来,鹣鲽情深;二人一齐在芦子关驻守。
芦子关破,杨戍先战死,折娘子强忍悲痛,临危不惧,指挥败兵,堪堪避免全军覆没之难;如今代夫领兵,仍然驻守芦子关。
她原以为是自家治军不严才有此一败,不想细作从凉军处得到消息,竟是延安出了内奸。兹事体大,她多方求证,与想抓住张勤错处的南也谦一拍即合,二人联起手来。
南也谦取得喻三娘口供后,便将之与原先调查所得种种消息,着人快马送与折娘子。折娘子确信无疑,点起一个指挥,赶来肤施报仇雪恨。
这便是南也谦的底气所在。
“折娘子过誉。今日也是颇为凶险。本来坐等娘子攻取肤施,自是更加稳妥;只是若不能沉诸位官员齐聚的时机,先行揭露张勤罪责,则张勤仍可从容发号施令,裹挟城内军民负隅顽抗。都是大周臣民,为这种事徒增伤亡,又是何必?”
折娘子赞许点头,问:“害死我夫的恶贼在哪?”
“已然伏诛了。首级尸身皆在内,任由娘子处置。”
“好。”
折娘子当即入内,见了身首分离的张勤,啐一口唾沫:“便宜了此獠!本应凌迟处死!”
杨家军焊勇善战,军备废弛的延安军不可与之同日而语。折娘子既到,则局势底定。
南也谦向众官员阐明自己身份,引得一阵惊异。
这开封、杭州之争,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六年前周和宗薨逝,年不过十五,无子无嗣,帝位孤悬。
和宗七岁登基,一生未得亲政,全是当初有“从龙之功”的赵秉是、符弼主持朝政。也有传言,说二人担心和宗亲政,联手谋害少帝,使他十五早亡。
无论真相如何,储君一事,二人没有谈妥;结果竟是在开封、杭州各拥立一幼帝。
两份诏书前后脚送到,各地在任官员一时不知所措。
有选边站的,也有两边不挨着的。
大周文官有两类,一为京朝官,在延安府有知府、通判二人;其余均为选人。知府、通判积攒履历有望升迁;选人则要通过吏部每三年一次铨选,若得五个举主举荐,可改选为京朝官;否则进阶无望,“永沦选海”。
如翟愈等大多地方小官,一无雄心壮志,二无靠山门路,干脆就两头不靠;反正山高皇帝远,自个儿在这逍遥;两个朝廷为了稳定地方局势,轻易也不敢撤换他们。
先前林知府选了开封,后来张勤投靠杭州,南也谦则是开封来的;无论知府怎么变换,下面的亲民官只管稳坐钓鱼台便是。
于是众位官员从善如流,向南也谦见礼。
知府之争就此尘埃落定。
南也谦当即将鲁厚、冯歆下狱,王若虚官复原职;见天色渐晚,又令众官员各自散去。家在肤施的回家,不在肤施的,自有驿馆歇脚。
当夜,南也谦带着游抱刃等人借宿在一个大户家中,只留折娘子看守府衙。
原来府衙二堂之后便是内宅,张勤家眷居住于此。虽然张府难逃一劫,但为了自身清名,南也谦还是刻意避嫌。
乡勇队大多人没住过这样的好的地方;游抱刃条规极严,他们进府时候,也不敢出声议论,也不敢东张西望,只是眼珠乱转。
主人家把他们安排在角门边上一个小院里。
游抱刃整队训话:“咱们借住别人家,就该有做客人的规矩。我这里说四条规矩,违者依不听号令处罚:一是想出院门要打报告;二是不能高声说话;三是不能乱拿乱碰东西;四是不能随地解手。”
命乡勇队复述三遍后,她才下令解散众人。方真灵去与主家商量饮食安排不提。
用过晚饭,方真灵与游抱刃闲聊:“里正,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还给我耍起这套来了?”游抱刃笑道,“快讲。”
方真灵清清喉咙:“里正啊……折娘子虽然生得美,可还要守三年才能再嫁。再者说,即便她是二嫁,即便里正风流倜傥有勇有谋,以她的门第,怕也是看不上里正的;里正不如还是忘了吧……”
游抱刃瞪大双眼:“什么?”
“咳咳,我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折娘子来的时候,里正眼睛都看直了。”
“胡说八道什么!”游抱刃哭笑不得,“我那是心向往之!
“俗话说,是驴子是马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咱们乡勇队平常训练看着还行,今天在府衙里冲杀时才知道,都是草包,一临敌就乱七八糟,敢打的冲太快,不敢打的拖太慢,各打各的毫无章法。要不是张勤刚上任还不及整顿吏治,众衙役都是应付差事,恐怕我没那么容易拿下。
“再看杨家军,果真是名不虚传,那气势,一看就是刀口舔过血上阵杀过敌的。咱们要是能学到一半,今后在临真恐怕要横着走。”
方真灵摸摸头:“那是我想多了。”
游抱刃又叹道:“这样一支强兵,竟让折娘子一介女流来率领。”
“嗐!她是什么出身,她可是折家嫡女、杨家媳妇。折家军、杨家军又不是朝廷的禁军,都是那两家自己养的兵,听说连朝廷的帐都不买,什么‘听调不听宣’的。有折家撑腰,杨家又点名让她领兵,谁还敢不从?”
喻三娘在旁听到,不服气了:“难道就不是她本事了得,能够服众?”
“本事当然是有的,否则杨家哪敢把一个关卡让她来守?只不过这些本事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为她出身折家,耳濡目染。说来说去,还是得有好出身。”
三娘更加不服,两人争论个不停。
游抱刃沉默不语。
原本她想,以自己在龙田乡的威望,说不得便是透露身份出来,也未必就会丧失人心。
唯独听了方真灵一席话,种种念头便尽数按下去了。
忽然又想到,大周如今这个状况,对边地的统辖必定越来越弱,今后如折杨两家一样的私军,恐怕也是越来越多。
思及此,她眼前一亮。
“方六哥,有件事与你参详参详。”
两人聊过不久,松末过来传话,说南知府召见游抱刃。
“听说你今天一进宅子,就给乡勇队定了四条规矩?”
游抱刃道:“是。不想竟传到明公这里来了。”
南也谦笑道:“领你们进来的管事见了,很是称奇,告诉了主家,主家与我闲聊提到此事,夸我治下有方。我倒平白替你受了一夸。”
“那也是我在明公身边,耳濡目染。”
南也谦大笑:“这种客套话不必说了。大局已定,原先说好了五百贯及龙田乡自主收纳户口,我定然会兑现。诛杀张勤一事,我要额外谢你。”
游抱刃拱手而拜:“多谢明公。”
当时情势,必须杀张勤,可这个命令却不能由南也谦下。
所谓刑不上大夫,虽然总有例外,但大抵文官是有特权的。
大周文官之间,有个默认的规矩:政争不可伤及文官性命。这也是互相留一线后路。
即便张勤通敌,也要明正典刑而后杀之。
南也谦若下令诛杀张勤,延安文官绝不会认他——大不了奏请朝廷再任命一个新知府来。
游抱刃没有请命便杀了张勤,看似擅做主张,其实是帮他撇清责任。
她也机灵,抛出“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来,避开“以民杀官”,最初便站住了道义。如今南也谦以清白之身得势,更不会有人追究她。
话虽如此,饶是南也谦也没有料到此人敢冒如此大风险、又如此果决——此事毕竟没有明言,假如他事后翻脸不认,她又能奈何?
南也谦不由暗下判语:此人多谋、豪赌。
“想要什么报酬,你不妨回去考虑考虑。”
抱刃没有说话。她没想到,刚刚与方真灵商议的事,竟这么快就来了。
“看起来你已有腹案了?”
“财、势明公都给了,自然只有权才守得住。”
“哦?你想要什么权?”
“科举仕途,小可不是那块料。思来想去,走不了文,便只能走武了。”
南也谦点点头,并不意外。
游抱刃低头拜道:“请明公赐我军职,允许我在龙田乡屯田。”
“屯田?”南也谦吃惊道,“你竟然想屯田?”
“延安府经历兵祸,荒地甚多。中原打仗,逃来的流民也多。屯田既能强军又能产粮,一举两得。”
南也谦沉默片刻:“想要什么军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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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诛一夫纣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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