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刚下车，一个塑料袋随风飘过来，恰好擦过他的裤腿，掉落在脚边。随行的工作人员心里一咯噔，周正素有洁癖，现在这么一个表面都有污渍的塑料袋差点直接贴在他的裤腿上？
工作人员赶紧把塑料袋捡起来，连声解释：“这里的人基本都搬走了，只剩几户钉子户，可能保洁没跟上。”
周正心里其实有点反胃，但是却知道城中村的卫生状况本就堪忧，此时没人住，只会更差。放眼望去，只见一栋栋自建房密集的矗立在狭小的马路边上。一栋连着一栋，基本没有绿化。有些甚至有违法搭建，让本就不宽敞的小路更显拥挤。
一家发廊外面五光十色的招牌，此时似乎蒙了一层灰，再也没有曾经绚丽夺目的色彩。本该喧嚣热闹的城中村，此时安安静静，冷冷清清。
不远处是几栋在建的高楼，工人们高空作业，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尘土飞扬。那是去年拆迁的区域，今年新楼都已将近完工，不日便可对外出售。
周正没说话，工作人员心里更加忐忑，又喊了一声：“周总？”
周正回过神，看着一脸担忧的员工。刚才的事不是他们的错，因此没为难他们，而是笑着说道：“没事，你们这么快就把这里的人基本都迁走了，这个效率不错。”
周正没有怪罪的意思，工作人员松口气，拍马屁道：“我们公司开出的条件那么优惠，傻子才不搬。”
傻子？再优惠的条件，不还有六户人家没搬吗？
一户是家里两个儿子，房屋分配不均，要求他们多给一套。一户是家里出嫁的女儿，户口都迁走了，也回来分家产。自家不肯往外拿，要他们多给一套。
这两户还算好解决，本质不过钱的问题。可是周正却不愿意，凭什么他们要额外多掏钱。那两个儿子又不是他生的，那个出嫁的女儿更不是他的。
另一户是家里有个病人，病人不知道信了什么邪0教，生病不去医院，就在家里供奉神仙。人可以搬走，神仙不能。那户人家指明要某某寺院的主持给神仙做法事，才能把神仙请去新家。
那是个很出名的寺院，周正自己都不一定能见到那种德高望重的主持，怎么把人家请过来给他们做法事？
还有一户是家里有孩子走失，担心哪天孩子回来却找不到家，所以不肯搬走。
还有一户是家里有重要的东西，不能搬迁。什么重要的东西？却不说，只说不能搬。
最后一户是啥原因都没有，就两个字：不搬。
周正早了解到这些情况，除了那个孩子走失的，别的他都认为是价码不够，价钱到位了，没什么不能搬的。
本来这些事不需要他亲自过来，可是这是他独自负责的第一个项目，可不能出任何纰漏，只能亲自过来督促督促。
先去了前两家，两家就一个意思，多给一套房，他们立马搬走。
这次拆迁有两种补偿方式：第一纯现金补偿，第二房屋补偿和现金补偿。大家基本都选的房屋和现金补偿。毕竟这里是市中心，地段特别好，又是学区房，妥妥的稀缺资源。
这两家如此执着的多要一套房，周正老神在在的说道：“既然你们房子不好分，那也简单，你们换成现金不就行了。钱总好分吧？”
人家气个仰倒：“既然你们不是诚心来谈，那换个能管事的过来吧。”
周正依然不慌不忙：“我们给的条件已经到极限了，你们再考虑考虑吧。实在不愿意那就不搬也行。毕竟市中心的城中村不止你们这一块。”说着起身往外走。
人家不以为意，都搬走了，就剩他们几家，还真不信他们会放弃。
连着几家都无功而返，周正从一家出来后准备去下一家，这时一个女孩子从外面走过来。女孩子穿着一条长裙，身姿妙曼，手上撑着一把太阳伞，仿佛江南烟雨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周正眼睛一亮，几步过去，喊道：“柯珂。”
柯珂转头，看见周正嫣然一笑：“周正。”
周正奇怪，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见到柯珂，赶紧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家在这里。”
周正心里一咯噔，这里的人基本都搬走了，留下来的只有几户钉子户。难道柯珂也是钉子户之一？
柯珂却已经认出周正身边的工作人员，她的脸色淡下来，问道：“你来是和我谈拆迁的？”
心里的疑问得到证实，周正赶紧点头：“是呀，你还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商量的。”
柯珂做个请的手势，“先去我家吧。”
“好。”周正说着赶紧跟上去。
柯珂家是一栋两层小楼，外表看着老旧不堪，进去后却发现收拾得干净整洁。客厅的桌子上甚至插着一束花，让整个屋子顿时鲜活不少。
柯珂给周正等人倒了水，然后才说道：“我和你们说过的，我小姑很久以前走失了，我爷爷奶奶一直住这里等我小姑回来。”
周正插了一句：“你小姑当时多少岁？”
“17.”
“哪一年走失的？”
“2000年。”
包括周正在内，所有人一口老血憋在心里。2000年，都过去20多年了，如果能找到早就找到了。现在还没找到，那就是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柯珂的爷爷奶奶就不同意拆迁。
周正没说话，柯珂说道：“我家不会同意拆迁，你可以把这一栋留下来，别的地方你们可以按计划建造新房子。”
周正嘴角抽抽，一片高楼中间围着这么一栋两层小楼？那整体的规划都得跟着改。
柯珂说完没再说，她家绝对不会同意把这栋小楼拆除，虽然小姑走失时她才三四岁，已经完全没有小姑的记忆。可是小姑是爷爷奶奶的老来女，是爷爷奶奶的命根子。
现在爷爷查出癌症，没几年好活了，奶奶身体也不好。她家绝对不能让别人在这个时候拆了老宅，否则爷爷奶奶肯定挺不过去。小姑是爷爷奶奶的执念，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
柯珂的父母忙于工作，她是由爷爷奶奶一手带大。对柯珂而言，爷爷奶奶比父母都要亲近，谁都不可以伤害他们。
话到这里，都知道已经无话可说，彼此都不会妥协。除非周正能帮柯珂找回小姑，或者他肯更改商业规划。
周正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能找早就找回来了，哪里用等到现在。”
柯珂苦笑：“我知道，我家里人也知道。可是这里是我家的念想和希望。如果这里也没了，我小姑就真的没了。”
周正却开始担心：“你就住这里？”
柯珂摇头：“这里只有我爷爷奶奶住，我爸妈还有我叔叔伯伯们每天轮流过来照顾他们。今天到我家，我先过来，我爸妈一会到。”
周正忍不住嘀咕：“让两个老人住这种地方？”
柯珂失笑：“不是，给他们请了阿姨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否则我们也不放心。”
周正这才没说什么。
柯珂知道周正才是大老板，他才是能做决定的人。因此说道：“我已经给你解释清楚了，我家不可能同意拆迁，你们就别做无用功了。”
不等周正说话，一个工作人员说道：“如果你们坚持不拆，那我们只能放弃这片区域。市中心的城中村多了去了，我们不是只能买这里这块地。到时候你们那些邻居，那些想住好房子，或者等着好房子娶媳妇的邻居，他们的希望就要落空了。”
这话隐含威胁，甚至带着指责之意，指责柯珂家自私，挡着别人的幸福路。
柯珂早想过这点，因此毫不在意，而是说道：“网上不是有很多新闻吗？哪家钉子户矗立在那里，有些甚至被高架桥包围。只要这里的区位在，有价值，你们不拆，总有别的开发商过来。”
柯珂是周正从高中就暗恋的女神，这么多年都一直没放下过。手下的员工那么说话，周正觉得不妥。可是不好打断他，毕竟他是为了工作。此时柯珂这么说，周正赶紧接话：“你说得对，我确实很看中这里的区位。这里很有投资价值。我不会轻易放弃这里，我希望我们最终能达成一致意见。”
柯珂笑笑，不管周正是套话还是真心话，她都不在意，她只要表明她的立场就好。
话已至此，没有继续谈判的必要。周正可不想和柯珂起冲突。他站起来说道：“那我们先走了，你照顾好你爷爷奶奶。”
柯珂跟着起身，“慢走。”
周正往外走，工作人员跟上去。柯珂送他们到门口，正准备转身回屋，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对老人慢慢走过来。柯珂赶紧迎上去：“爷爷奶奶。”
周正出门时就看见这对老人，猜到是柯珂的爷爷奶奶。此时柯珂迎过去，周正本来准备走的人顿时改了主意。他也跟着迎过去。
周正等人从屋里出来时，爷爷奶奶就看见他们了。两个老人顿时心急如焚。这里的人都搬走了，他们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可是他们还是不想搬。这里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此时柯珂迎过来，爷爷奶奶压根没看她，只是看着周正所在的位置。看见周正也往这边走，爷爷奶奶疾步过去，嘴里说着：“我们不搬，死也不会搬的。”
两人身体本就不好，走得又急，一不小心，爷爷往下扑过去。好在保姆扶住他，可是奶奶也被爷爷带了一下，也往下倒去。
柯珂已经走过来，眼疾手快扶住奶奶，总算没让奶奶倒下去。周正也已经过来，跟着把奶奶扶好。
奶奶眼泪婆娑的说道：“我们不搬，你们再逼，我们就只能去死了。”
周正心里很不是滋味。哪怕他们不是柯珂的爷爷奶奶，只是一对普通的老人，周正也没法对这样的老人狠心。他只能说道：“这事我们再商量。”
“不商量。”奶奶拒绝得斩钉截铁。
不等周正继续说话，柯珂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赶紧走吧。”
周正看了柯珂一眼，柯珂一心看着她的爷爷奶奶，压根没看他。周正只能放开扶着奶奶的手，说道：“那我先走了。”
“赶紧走吧。”柯珂依然没看周正。
周正又看了她一眼，再看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仿佛看瘟神一样看着他。周正只能带着员工离去。
转身的那个瞬间，周正心里咆哮：明明是暴富的好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当那个钉子户是自己暗恋且一直思慕的女神时，更是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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