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百合罗帐,鸳鸯绣锦袍,打尖儿的花鞋里一双玲珑小脚,娇娇滴滴。
屋外竹影幢幢,屋内苏罗帐里,满满的娘子情意。一双不安分的小手,惴惴地绞着小绢子,半面含羞的樱唇拢在大红盖子里头,遮不住的欢喜。
姑爷,莫误了良辰罢。
喜娘催了三声。
屋外竹影晃得煞是凉薄。大红明烛淌了三更泪,嘶嘶作着声滑下,又在桌前凝固成冷凉冷凉的红蜡。
他兀的托起桌前那支金凤钗,似是怕这凉凉的夜惊扰了静静沉睡的那只,钗头凤。
新娘子垂下眼睫,枉作欢喜,这一次,终是再没忍住,红泪,鲛绡透。
【一】
秋意深凉,落英划了满院子的喜庆。家仆荷着花锄,满园儿寻芬芳,这等洁雅事儿,也亏得陆大才子能承想。想到这里,脸上不免露出一抹笑容,我忙是敛起笑,只怕叫春香那丫头见了取笑了去。
嫁进陆府,也好些日子了罢?只是……没有夫君疼爱,总不免……想到这里,看着满园落红,悲从中来。朱颜辞镜,哪个女人抵得了春花秋月时光荏苒?恁是倾城佳人。陆郎心里……总是有人了。
“小姐打哪儿来这么一长口气哟?”那丫头清脆的声音像三月里黄鹂叫,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春香。
我整敛了愁容,转头胳肢了那丫头好一阵求饶。眼角罅隙里,一抹翩翩白衣转了过去。竟是他!
春香一时愣着,竟不知招呼,只支吾着:“姑爷……”我也愣着了,毕竟,这前头的院子,他是极少来的。
我慌措着见他要走,只叫:“务观可是要出门?天凉了,着件锦衣罢……”
他愣了一下,忽而,径直走了出去。
秋天的风,吹得人心底,好凉。
“小姐莫急,总有一天姑爷会知晓小姐的好。总也是,老夫人对小姐心疼得紧,前头那位夫人可没有这样的福气。”春香看出了我的低落,安慰道。
可是,心却兀自抽得更痛,若然没有老夫人,他又怎会停妻娶妻,负了他那青梅竹马的表妹。
江南才子陆游与表妹唐婉的故事,早已尽人皆知。
他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个表妹,若然不是老夫人以死相逼,他绝不会三媒六聘娶我王氏女。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我懂的。
倒是老夫人,确实对我心疼得紧。只是不知为何,靠近老夫人时,我总有一股莫名的害怕。
园里的落英铺了浅浅一层。
秋更凉了。
【二】
攒眉如黛,粉面如花,姣好的面容点上三两胭脂,也是极艳丽的。眉心一点朱砂,更衬得妩媚动人。
镜中之人似有些陌生了,那股别样的风韵流淌在外,我第一次这样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芙蓉之姿,柳黛的眉,空空让人怜了去。
“小姐可真是个大美人儿。”春香为我挽髻,在我身后巧笑道。
我不应语,心中空落落的一阵疼。对于女子而言,没有夫君疼爱,再是倾城之姿,也亦枉然。
冷凉冷凉的夜,独守空闺,也熬煞了红颜。
镜中,春香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不,不可能的。
一定是近日憔悴,心绪不宁,看走了眼罢。
再凝神细看--那冷笑的……竟是我自己!
镜中的人,苍白的嘴角扯起一弯优美的弧度。那样熟悉,却那样陌生!
可我分明……想到这里,心下兀自凉了半截,身子骇得止不住向后仰去。
“小姐,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春香扶着我关切地问。
是夜,务观大醉而归。
我从来没有承想那般翩翩如玉的男子也会这样失魂落魄,皎皎月光下,我隐然是瞧见了,他的眉头微微蹙着,那样让人,心疼。
支靠着我的身子早已瘫软如泥,没了知觉,我稳了稳心神,费力地将他扶起,低声叫道:“务观……”他只不理我,灼热的气息杂着酒味喷了我一头一脸。我晃神,却发现,他已有了三分清醒,借着苍白的月光,竟在凝神看我。
那时那景,已然如同多年前。我竟也被这份深情勾了魂去,盯着他望了许久,低喃道:“表哥……”话一出口,把我自己唬了好大一跳。心中涩涩似针扎,他与唐婉当年,可是这样情深意重?
他扯着我半截裙裾,只道:“蕙仙,莫走。”
再看时,他已鼾声阵阵。
寂寞的小轩窗下,只有溶溶的月。
【三】
红酥手,黄藤酒。那女子盈盈下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绰约风姿,妩媚了一江平芜春水。
我歌立风中,悲莫不已,这一袭江南烟雨恁是妩媚平生,也抵不过负尽韶华的她笑靥倾城!这女子,我是识得的,人道是,江南名士唐诚之女唐蕙仙才绝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姐姐,你好狠的心。你与陆郎可倒是,比翼双飞了。”
唐婉阴气沉得很,她一步一步走来,逼得我步步后退,我心中紧肃,拼命回想我与唐婉的过节。奈何,越想头却越疼,毫无思绪,唐婉阴郁的脸却在眼前一点一点放大。
我委颓在地,刚欲说话,不想那唐婉竟粗鲁地捋起袖子,两个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我还未反应过来,唐婉便疯了一样撕扯自己如花的面庞,直扯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被唬得出了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唐婉却好似大舒一口气,了却一件心事般,痛快地拍了拍自己红肿的脸颊。而那脸颊……竟像雾中花一般隐约地幻出一个人像!再细看时,那人像竟是我自己!
“姐姐,你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得到陆郎,妹妹看你万年好合!”唐婉气愤地推了我一把,我磕到了石块,吃痛地向后仰去,双手慌措地乱扑乱抓,却……扯下满手棉絮。
我再定神细看,凌乱的被子已然被我扯坏了,我此时正独卧床上,哪还有什么唐婉!
“小姐,可是被梦魇住了?”春香早早倒了一杯茶,扶着我关切地询问。我不知怎样回答,愣怔着痴痴地出神,好好儿的,怎会突然梦见唐婉?
春香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姑爷昨儿晚醉成那个样子……也难怪……据说是……先头的那位夫人唐蕙仙姑娘昨日出阁了,嫁的正是同郡名士赵士诚。”
秋叶伪作黄蝶,打旋着飘飘荡荡,枯槁了一个寂静的夜。
愁煞红颜。
她,终究是嫁作了他人妇。
【四】
唐婉死了。
春香波澜不惊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倚着窗槛看风清云淡,秋水寂寞。这一吓可不轻,玉瓷茶杯哐啷落地,顿成齑粉。
然后,那个梦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盘旋。绝美的女子,弱柳蒲姿,憔悴近妖娆。她说,姐姐,是你害了我。
你害了我。
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了的恨意。她恨我横刀夺爱,她恨我鸠占鹊巢!可是,她却从来不知道,这许久来,长夜孤灯,我是怎样含泪熬过的,务观心里的那个人,住在云端,绰绰是风流。
“几时的事了?”我轻问。
春香淡淡收拾碎瓷片,头也没抬:“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刚入的土。”
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好生冰冷。再欲细问,春香低喃着补上一句:“小姐可不要在姑爷面前提起……陆府上下……还是都不说罢……”
她缓缓抬起头,眸光里……竟有闪躲?
我低应了一声。
这几日觉浅,午眠也不应景儿。精神时有劳累,闪闪烁烁眼里心里都是唐婉的影子。梦里,她变成了我,她变成了我……
这日午眠醒来,春香跌跌撞撞跑进内屋,我心里陡然有了阵阵不安,忙问何事,春香支支吾吾着不肯说来。春香是我在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自幼与我长在一起,关心我胜过父母,在陆府能让她如此关切费神的,恐怕只有我与……务观了。近日来,我听得老夫人说起务观身子骨稍有不妥,让我多加费神。如此……莫不是务观?
我急火火忙问:“你倒是说呀。”
春香一语让我半截身子都瘫了下去:“我看见唐姑娘了。”
“什……什么?”
“唐姑娘飘飘忽忽,脚步实在不踏实的。我便问,唐姑娘要作甚。她不答,只是笑,那笑容是极美的,却让我毛骨悚然。我再想想,唐姑娘可不是……早已仙去了。”春香声音颤颤抖抖,一张花容小脸儿吓得煞白煞白。
我自是晓得春香平素处事向来稳当,断然不会捕风捉影。那唐婉……只怕是,真正来过了。
春香又道:“前几日园子里的小红半嚷着说是看到表姑娘了,我还唬她瞎说,谁料……本是怕着让小姐受惊,春香也不敢声张,可这回……春香是真真切切看着了。那唐婉,好生的俊俏。”
我心中已有三分明了,那场血淋淋的噩梦,终是忘不掉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我这冷冰冰的屋子,何时见得春光?只怕,那冤魂也寻错仇了。
“啊!小姐……小姐!”
我侧面看过去,春香眸子里竟是扭曲的惊恐!心中料到不好,忙双手抓向左脸,滑腻腻的不知捋下什么东西来。
“是……她吗?”我强压心中恐惧,低声问道。
“她飘飘忽忽地,在小姐身后……突然……不见了……”春香登时晕了过去。
我急匆匆往后看去!
屋外,黄昏洒了满院子碎金。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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