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等魏时曦回话,自顾自说着:“她还是窝窝囊囊,唯唯诺诺的,和原来一样,没什么出息。”
“小时候我常疑惑,她总是很忙,仿佛有干不完的活。天不亮就要起来割草,喂完牲口又要砍柴做一家子的饭。白日里她要下地干活,到了晚上又得洗衣服到半夜。”
“沈四老是使唤她,喝完酒还喜欢打人。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肚子不争气,便拼了命地干活,伺候他。后来有了沈宗,可她的日子还是没有变,反而沈宗还和他爹一个德行。”
沈昭宁叹了口气,眼帘低垂,琥珀色的眸子微微失神,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缅怀一位女子的悲剧。
这吃人的世道,活着已是不易。女子,则更是艰难。
她会怨,也会恨很多人,但却不会丧失最本真的悲悯之心。
似是有些疲倦,她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在魏时曦怀里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合上眼。
魏时曦也顺着她调整抱姿,将她散到身前的乌发轻轻拨到脑后,确保自己不会压到。
无需多言,两颗心自会彼此依偎。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沈昭宁轻笑一声,仰起脸眉眼弯弯地揪着魏时曦冠后垂落的发带,使她低下头,凑到她耳边饶有兴致地发表感慨:“我同你讲哦,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就像林翠华,沈四之前打我的时候她总是装看不见,可又会在事后抱着我一边哭,一边抹很贵很贵的药。过年的时候她也只会给沈宗买新棉衣,但又会背着他偷偷给我塞长辈们带来的新奇糖果……”
沈昭宁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往的琐事,却恍然发现原来她所收到的母亲的关怀竟少得可怜,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也不过那几件,可那些为数不多的温情确实曾支撑她走过很长一段难熬的日子。
人心真是复杂,大概,她也很奇怪吧。
沈昭宁苦笑,搂紧了魏时曦,感受着其颈侧脉搏的震颤,便觉得自己也暖了起来。
她猛吸一口气,压下将要喷涌而出的泪意,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我在。”
魏时曦轻声应着,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贴在唇上温柔地哈着气,又觉得不够,索性将两只手都捉了,塞进自己袖口里捂着。
压抑的喘息声悄然响起,怀里的姑娘将自己缩得更紧,欲盖弥彰地将整张脸都塞进外袍里。
她看不到沈昭宁的神色,却能感受到其肩头掩饰不住的颤抖。
眼底的心疼几乎要化为实质,她穷尽所学在脑海中搜集着安慰人的辞藻,一开口却是失声,能言善辩的长公主此刻像个没用的哑巴。
她从未发觉言语竟也是苍白无力的,那些骗人的话抹不掉沈昭宁的苦难,更抚不平其心头的伤痕。
她自以为自己查得滴水不漏,却没想到那薄薄的几页纸与沈昭宁的过往比起来,粗劣得简直可笑。
这些本来是她想知道的,沈昭宁肯向她倾诉,她理应高兴。可那每一个字分明像刀子一样,将她的心一遍遍凌迟。
自小锦衣玉食的魏时曦想不明白甚至都不敢想,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凭什么要受那么多磋磨。
这世道,果然是不公的。
胸腔里的振动乱了节奏,魏时曦呼吸也染上了几分急,手指顺着沈昭宁的松散的鬓发伸进外袍里,挑着她的下巴将脑袋抬起来。
黑暗里,她们视线交织,寂静悄然蔓延,唯有心跳声如擂鼓。
“我在的。”
微风拂动月光,清辉潺潺宛如流水,在魏时曦身上洒下一片涟漪。
沈昭宁看到,那双如墨的眸子里倒映着的是她的面容,她眼眶蓦地一热,眷恋地蹭了蹭那灼热的掌心,重重点头。
“我知道。”
她在,胜过万千。
相顾无言,沈昭宁却还是难免怅然。很多话憋在心里太久,不说出来就堵得难受。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林翠华会采了凤仙花给我染指甲,但染出来丑乎乎的。她自己也会染,只不过那双手要干太多的活,没几天,颜色便褪了。”
“说起来,她还是变了的,”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神色凄惋,“我当时都有些不敢认,她头发白了好多,腰也直不起来了,看起来……算了。”
她想说林翠华其实很可怜,但转念一想,这似乎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淡淡笑了笑,撇开话题。
“我在见她之前想过,我总归有一些钱,至少这辈子是花不完的,也不怕再多养一个人。如果她愿意,那我也可以让她过得舒心,可她还是没选我。”
沈昭宁眼皮耷拉着,颤动的羽睫下闪烁着细碎的晶莹,似是叹息,“我的出生也不是被期待的。”
“昭昭……”
魏时曦探出指尖去拭她的眼角,她却抢先别过头,急切地将其要说的话也堵住。
“我知道她不是很喜欢我,我也不是很喜欢她啊,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刻意扬起嘴角,可那紧抿着的唇瓣分明委屈得泛着哆嗦,抽噎声断断续续从喉间溢出。
“他们都叫我……招娣,”她仰起脸,泪珠顺着眼角滚过纤细的脖颈,那被泪浸过的眸子里盛着海一般的深情,“可有人跟我说招娣这个名字不好……不如叫昭宁……”
像是有一道惊雷在耳边中炸开,魏时曦只觉得嗡的一声,思绪海浪般翻涌。
脑海深处那些细碎的、模糊的记忆在此刻终于有了主人,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不是无缘无故,更不是别有所图,只是因为小姑娘记着她。
不过是雪夜的一句闲话,几两银钱而已,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她自己都快忘了,却被人如珍如宝地记着,甚至找寻多年。
心头某个空落落的地方像是扑进来什么绵软的东西,填得鼓鼓囊囊。
一股诡异的失而复得的惊喜将魏时曦砸得有些愣怔,她捧起沈昭宁的脸,指尖划过其湿润的眼角,挺翘的鼻梁,柔软的唇瓣,细细描摹着。
早该认出来的啊,这样粉雕玉琢的姑娘,分明是独一无二的。
如墨的眸子里,情思如月光般缱绻,她缓缓凑近,于沈昭宁额头上落下一个珍重的吻。
看着那张狡黠灵动的脸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呆住,她无声笑了下,语气温柔得让人沉醉:“我说过的啊,我们昭昭就该前程光明,余生安稳。”
魏时曦记得她!
这么多年的苦守不是她自作多情,她也是被记得的。
一瞬间,沈昭宁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搭在魏时曦后颈的指尖都泛起了抖,掌心已是汗湿一片。
她无端生出几分怯意,慌慌张张从魏时曦怀里爬起来,踉跄着往外跑。
“你的衣服我还没还呢——唔!”
天色太暗,腿又被压麻了,她方迈开腿便被脚边的矮凳绊倒,重重磕在地上。
“我看看,”魏时曦忙将人扶起,重新捞回怀里,隔着裤腿轻轻揉着伤处,“撞疼了是不是?”
“嗯。”
沈昭宁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泪水再也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眼眶溢出,啪嗒嗒打在魏时曦手背。
像是被灼了一下,魏时曦猛地缩回手,只觉得被洇湿的那一小块皮肤泛起了细密的刺痛。
她慌忙去抹沈昭宁脸上的泪,却猝不及防被淌得满手都是,举着一双手不知所措,看起来和那被泪水糊了满脸的一样滑稽。
沈昭宁没由来地笑了,扑进她怀里,连声唤着:“殿下……殿下……”
颈侧烙下一片滚烫,怀里的姑娘依恋地蹭着,声音尚还哽咽。
魏时曦被那一声声的轻唤软了心肠,紧紧回抱住她,不厌其烦地回应:“我在……我在的……”
月如银盘,银辉肆意泼洒,于光影流转间织成道道柔韧的素练,无声为两人缠上宿命的印记。
哭过之后,沈昭宁精神反而好了许多,依偎在魏时曦怀里,勾着她的手指,软绵绵地撒娇。
“殿下——”
“我在,”魏时曦捏捏沈昭宁的手心,语气无奈,“叫了这么多遍,还没够啊。”
谁家的小姑娘能这么粘人啊,叫得人心都化了,她真怕自己忍不住做出更失礼的事来。
沈昭宁当然嫌不够,哼哼一声,往她怀里窝了窝,仰着脸略显执着地追问:“你会一直在吗?”
不论她曾经做过什么,不论她是否有所隐瞒。
魏时曦心软得不像样子,就算此刻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偏头贴贴她的脸颊,一字一顿应得格外郑重:“我会一直都在。”
沈昭宁这才满意,唇角高高翘起,搂着魏时曦的腰狠狠拱了几下,便倚在她的怀里欣赏着万里华光。
今夜的月光美得像梦一样。
片刻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沈昭宁卷着自己柔顺的发尾,神色有些不安,“殿下,十九那天你能去望江楼吗?”
“去望江楼做什么?”她话头转得太快,魏时曦不免疑惑。
当然是看大戏啊。
沈昭宁撇撇嘴,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软着嗓子撒娇,试图蒙混过关,“去嘛去嘛,我们去吃午饭还不行吗?”
魏时曦对这一套很是受用,当即满口应下:“好好好,我一定准时去。”
“那我等着殿下。”沈昭宁复又将魏时曦抱了个满怀,在其看不到的角度,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
沈四,你可千万不要让人失望啊。
该死的,她都期待起来了呢。
贴贴,贴贴!!!芜湖湖湖湖湖,我又来啦[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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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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