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元启十七年,惊蛰。
长安城西的曲江池畔,新柳抽芽如蘸水碧毫,将一池春水洇得三分绿、七分软。池边的酒肆里,说书先生正拍着醒木,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白衣卿相”的轶事,座中酒客听得兴起,时有哄笑拍案。
角落里,一个青衫少年却只顾着低头剥橘子,指尖沾着金红的汁水,剥得极慢,仿佛在拆解什么精密的机关。
这少年名唤沈辞,年方十三,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闲人”。说他有名,倒不是因家世显赫——沈家曾是开国勋贵,如今却只剩个空壳子,祖宅被圈进了西市的杂院,与贩夫走卒为邻;也不是因才学出众,他七岁进私塾,九岁便被先生赶了出来,理由是“心思诡谲,不循正道”,据说他曾用半块麦芽糖设局,让同窗五人争着替他抄了整月的《论语》。
此刻他剥完橘子,将一瓣果肉扔进嘴里,慢悠悠地抬眼。窗外的阳光斜斜落在他脸上,照见一双极清的眼,瞳仁却深,像藏着两汪不见底的寒潭。他没听书,只盯着酒肆门口那棵老槐树——树影里,两个穿皂衣的小吏正鬼鬼祟祟地拉扯,其中一个手里攥着张纸,被风卷得露出个“江”字。
沈辞的指尖顿了顿,橘子的甜意忽然涩了喉头。
七年前的事,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平时瞧不见,一碰就硌得人生疼。
那年他也是这般坐在廊下,看祖父在院里教他叔父练剑。祖父是前朝太傅,鬓发如雪,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剑穗上的明珠随招式起落,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阿辞,过来,”祖父喊他,声音温厚,“记住,沈家的剑,护的是家国,不是功名。”
他那时才六岁,抱着个青瓷砚台,奶声奶气地问:“那要是家国要吞了沈家呢?”
祖父的剑顿在半空,阳光透过他银白的发,在脸上刻出深深的沟壑。他没回答,只摸了摸沈辞的头,那掌心的温度,比砚台还凉。
三日后,宫里来了旨意,说祖父“私通废太子,意图谋反”。禁军破门而入时,沈辞正躲在假山后,看祖父被铁链锁走,看叔父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得青石板咚咚响。他看见祖父回头望了一眼,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他藏身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惊惶,只有一种……沈辞后来才懂的,近乎悲悯的决绝。
祖父死在狱中,没有罪名,没有葬礼,只传出一句“暴毙”。沈家被抄,叔父带着他和几件旧物,搬进了这西市杂院。夜里,叔父总对着祖父的牌位喝酒,喝多了就哭,说:“大哥,是我没用,护不住沈家,护不住阿辞……”
沈辞从不哭。他把自己关在柴房里,翻祖父留下的那些旧书——有讲兵法的,有记地理的,还有几本线装的札记,上面写着些零碎的句子:“镇北将军江慎,忠勇可托”“丞相魏庸,笑里藏刀”“禁军统领赵承,贪财好利”……
他像啃骨头似的啃这些字,不懂就画,画不出就想。有天夜里,他忽然明白祖父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当家国成了某些人的棋局,沈家这样的棋子,要么被吃掉,要么……就得自己做那个执棋的人。
酒肆里的哄笑惊醒了他的回忆。沈辞将橘子皮扔进竹篓,皮上的汁水溅起,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痕,像极了那年祖父嘴角的血。他起身付了钱,青衫扫过门槛时,听见说书先生正讲到:“……那白衣卿相,一计定乾坤,可惜啊,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
“可惜吗?”沈辞低声自语,脚步没停。
他要去的地方,是城东的将军府。不是去拜访,是去“路过”。
江府的门槛,比沈辞住的杂院院墙还高。
朱漆大门上钉着铜环,门楣悬着“镇国将军府”的匾额,笔力遒劲,是先帝御笔。此刻门开着半扇,能看见院里的石榴树,枝头刚冒出红点,像小姑娘抹的胭脂。
一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小姑娘,正蹲在树下追蝴蝶。她约莫十岁,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红绸带,跑起来像两只振翅的蝴蝶。蝴蝶飞进花丛,她扑了个空,摔在草地上,却没哭,反而咯咯地笑,声音脆得像碎玉。
这便是江沐,镇北将军江慎的独女。
江慎是大靖的“活长城”,常年驻守北境,与蛮族大小百余战,从无败绩。长安城里的人提起他,要么说“江将军真乃国之柱石”,要么就撇嘴——“一介武夫,不懂朝堂规矩”。
可江沐懂什么朝堂规矩呢?她只知道父亲的盔甲有多沉,知道北境的风沙能吹红人的眼,知道每次父亲回京,都会给她带一把镶着宝石的小匕首,说:“阿沐,学会了,能护着自己。”
她此刻正趴在草地上,看蚂蚁搬家。贴身侍女青禾在旁边急得跺脚:“小姐,仔细衣裳!夫人要是看见了,又要罚我了!”
江沐回头,做了个鬼脸:“娘才不会,娘说我是她的小福星。”她说着,忽然指着墙根:“青禾你看,那有只蜗牛!”
青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看见墙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正低头看她们。那少年眉眼清俊,手里却把玩着一块石子,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得她心里发毛。
“你是谁?”青禾叉着腰喝问,“这里是将军府,不许乱看!”
沈辞从墙上跳下来,动作轻得像片叶子。他拍了拍衣上的灰,对江沐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我路过,看见小姐在看蚂蚁,觉得有趣。”
江沐眨眨眼,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蚂蚁搬家,要下雨了。”她说着,好奇地打量沈辞:“你是谁家的公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沈辞没回答,只指了指她的发髻:“红绸带歪了。”
江沐下意识地抬手去摸,青禾已经抢上一步,将她护在身后:“你这人好生无礼!快走开!”
沈辞也不恼,转身要走,却又停下,回头对江沐说:“你父亲的匕首,别总挂在腰间,招眼。”
江沐一愣,摸了摸腰间——那里确实挂着把小巧的匕首,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是父亲上个月回京时给她的,她天天带着,谁也没说过什么。
等她回过神,那少年已经走远了,青衫的影子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像从未出现过。
“怪人。”青禾嘟囔道。
江沐却望着巷口,摸了摸那把匕首,忽然觉得,今天的风好像真的凉了些。
大靖的天,早就该凉了。
元启帝登基二十三年,前十年还算勤勉,后十年却耽于享乐,朝堂之事,大半交予丞相魏庸。魏庸是个笑面虎,脸上总堆着肉,眼里却藏着冰,这些年结党营私,把朝堂搅成了一锅浑水。
边关呢?北境有蛮族虎视眈眈,南疆有土司蠢蠢欲动,江慎在北境撑着,南疆靠的是老将军秦岳,可秦岳年事已高,儿子又是个纨绔,撑不了多久。
长安城里的世家大族,像一群肥硕的蛀虫。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表面上吟诗作对,暗地里却勾结官员,兼并土地,连赈灾的粮食都敢克扣。
老百姓呢?还在听着“白衣卿相”的故事,还在为了几文钱斤斤计较,以为长安永远是那个长安,朱雀大街上的石板路,能永远照见太平的影子。
沈辞坐在城墙上,看着夕阳把长安城染成一片金红。远处的宫城轮廓巍峨,飞檐翘角刺向天空,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怀里揣着张纸,是白天在酒肆门口捡到的——那两个小吏拉扯时掉的,上面写着“江慎通敌,证据确凿”,落款是魏庸的私印。
纸很薄,却重得像块铁。
他想起七年前祖父的牌位,想起叔父醉酒后的眼泪,想起江沐那双清澈的眼睛,像北境从未被污染的雪水。
“护的是家国,不是功名。”祖父的话又在耳边响。
可若家国已成泥沼,护得住谁呢?
沈辞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城墙下的草丛里。晚风吹起他的衣袂,青衫猎猎,像一面蓄势待发的旗。
他要做一个局。
一个很大很大的局。
这个局里,要有魏庸的倒台,要有世家的瓦解,要有边关的安稳,要有……长安真正的太平。
这个局里,要用很多棋子——贪官的贪婪,世家的傲慢,甚至……他自己的命。
但有一个人,不能进这个局。
那个梳着双丫髻、追蝴蝶的小姑娘,她该永远活在阳光下,看蚂蚁搬家,听风吹过石榴树,永远不知道什么叫“通敌”,什么叫“构陷”,什么叫……身不由己的牺牲。
沈辞从城墙上跳下来,脚步坚定地走向西市。杂院里,叔父又在喝酒,见他回来,哑着嗓子问:“去哪了?”
“散心。”沈辞答,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叔父看了他一眼,忽然叹道:“阿辞,别学你祖父,太苦。”
沈辞喝了口茶,茶很苦,却让他的脑子更清醒。他笑了笑,没说话。
苦吗?
或许吧。
但有些苦,总得有人吃。
就像有些干净,总得有人护着。
夜色渐浓,长安城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晕出温暖的光。可光的背后,阴影正在蔓延,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而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开始在心里,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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