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陵州,本应是草木丰茂、山泉潺潺之象,然而近日天色焦灼,田地龟裂、溪水断流,民间早已有传言,说这是要闹旱灾了,朝廷不作为,必要遭天谴。
梁灼立在观雨台上,视线所及皆是一片焦黄。田垄干裂已不是一时半会儿,仿佛从地底伸出无数张口,正无声地啃噬着这片曾经丰沃的土地。
“雨师庙前今日已有百余人跪拜求雨,不少老者中暑晕厥。”亲卫低声禀报。
梁灼眉心轻蹙,并未出声。他一身墨色战衣,立在山台之巅,身后是满目黄尘与无尽烈日。他并非信神佛之人,却知百姓之信仰,若不能以实际之策抚民心,那便是逼他们求死。
“派人送净水、药草不断,收容妇孺入山后祠堂,安抚民心。”他声音沉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
下属退下后,梁灼转身步入临时搭建的督灾营帐。他的面色微显疲惫,衣袍之下早已被汗水浸透。桌案上堆满了陵州、苍州、荆野三地的灾情密扎,皆以“灾重难支”、“官仓已空”开头。他翻阅良久,忽在一处密函上按住食指,缓缓摩挲。
“蒋列……”他低声念出那一封来自苍州的情报——听父王说过,蒋列正是当年在西境军粮案中被贬的副镖首,曾任职于四海镖局,而今竟转而为地头灾官,担任赈务大使。
梁灼深吸一口气,头疼炸裂。他知道,倘若当年的军粮案真与镖局有关,四海便再无洗脱之可能。而如今蒋列登上朝堂体系,甚至被放在如此关键位置,这当中是否藏有猫腻?
他思索片刻,拿起炭笔在舆图上勾出水脉几条,落笔果断:“调转漕运,引荆野余水入陵州;令前日新募灾兵随军北调苍州,务必三日内打通二级水渠。”
手下惊愕道:“那是京廷储粮线,若调动……恐惹非议。”
梁灼淡道:“若非议可换我项上人头。百姓若渴死,非议更盛。”
他一向如此,杀伐果断不留后手,从不与他人讲所谓“情理”,但此刻坐于主位之上,他的眸中却浮现出那位曾在江城赌坊门外为人出头、隐忍算计的少年模样。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足够冷静,足够无情,足够为了大局牺牲一切。可偏偏是项华、四海、以及那枚藏在黑匣子中血迹斑斑的荷包,让他不得不一次次问自己——若真相昭雪天下,这镖局是否还能存在?四海镖局的人,还有生路么?
若阿安得知四海之祸源于他,不知还会否唤他一声“夫君”?
“你在担心她。”昱王的声音突兀响起,从帘幕后缓步踏入。
梁灼起身抱拳,仍是一贯冷静:“儿不敢。”
“你不敢,也不愿。”昱王一针见血,目光如刀锋穿过营帐的灼热空气,“皇后已经开始盯着四海镖局了,你可知?”
梁灼目光动了动,却终是未言语。
“若真要她活,唯有一条路,你得先保住整个楚氏的江山。”
这句话如同烈日下的一桶冷水,劈头盖脸泼下。
梁灼握紧的指节发白,他想起那个在西境之战中血流成河的梦,梦里母妃鲜血未干的手将他按进怀中,轻轻说:“别回头,湛儿,活下去。”
这一切如若是真的,四海镖局岂不是还与他有弑母之仇……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是梁灼真正踏入命运棋局的开局。他没有任何退路,他终于意识到,要守住心爱之人,不止要扛起山河,还要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一条生路。
***
昱王府的地下密室内。
几盏琉璃灯微弱跳动,照出囚徒影影绰绰的轮廓。被困在锁椅上的男子面色憔悴,嘴角干裂,一身西域行装破烂不堪。他眼神阴鸷,却强装镇定。
梁灼站在他面前,衣衫整肃,气息沉静,周身气场逼得人透不过气,他的眉眼叫人如临深渊。
他一只手轻握铜柄马鞭,缓缓敲打在掌心:“你说你不是红鸢教的人,可你身上刺着红鸢教的图腾,还有那杀人的机关风筝线……怎么解释?”
囚徒冷笑:“红鸢教早就被你们大晋剿灭多年,你不过是想借我重构西域旧教的罪名,好动兵权罢了。”
梁灼闻言神色不动,语气却变了:“是么?可你夜闯四海镖局又是为何?你若是再不招,怕是没机会活着走出这扇门了。”
他的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压迫感,密室中寂静一片。
梁灼忽然走近,居高临下看着他,神情仍是从容:“你们西域人一向行事诡秘,可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显露行迹,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还是说——你们经了谁的允许,从未撤离大晋?”
说罢,梁灼甩出手中长鞭,那鞭三股缠绞,鞭梢镶着倒钩,一甩之间带起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啪——”的一鞭落下,血肉在囚徒的脸上翻起一道狰狞血痕,皮开肉绽,鲜血喷溅。那人闷哼一声,牙关紧咬。
“嘴还硬?”
紧接着,他又抽出炭炉中一柄杯烧得通体发亮的朱红铁叉“嘶——”的一声烙上囚徒血淋淋的左脸,顿时白烟腾起,焦肉之味扑面而来,囚徒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至此,囚徒终于露出惊惧之色,眼神有些动摇。
“是皇后……”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如同撕布,“红鸢教曾替她处理过……一些事,她承诺庇护我们余部,不被大晋彻底剿尽。”
话音一落,梁灼微眯眼眸,目光如刀。
“继续。”他道。
囚徒颤抖着将所知全盘托出,包括这些年皇后让他们追杀所有祁元元年五月初五出生、身上带有鸢尾花胎记的女子;还有十八年前如何让那封伪造的调送军粮文书落入四海镖局。
梁灼听完,眸光微颤,掌心的鞭柄悄然紧了几分。
那一刻,他站在那里,外人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唯独藏在眼底的那丝沉郁,像是火山下的暗浆,蓄势待发。
“你是说,那份改了运送路线的文书,是皇后伪造的?她命你们埋伏截下所有军粮,四海镖局并不知情?”
“不错,我们买通了副镖头蒋列,出事之后,听说项震霆将他逐出了镖局。”
密室内静了三息。
梁灼倏地转身,衣袂扫过暗黄灯影,他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话:
“把人留下,封口。”
他走出密室回到前厅,步伐一如既往地从容,昱王正坐于大殿,身边是今日入府拜见的丞相李容修。
李容修毕恭毕敬奉茶,寒暄数语间提及太子近来行径不稳,又提及“皇上思及旧情”,有意“修复兄弟之情”。
“修复?”梁灼替父亲倒了盏热茶,接过话茬。昱王侧目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丞相闻言尴尬一笑,借口身体不适退下。
屋内只剩父子二人。
“那人招了。”梁灼将密室里之事娓娓道来,语气如常,仿佛说的不是牵连一国根基的大案。“皇后近年派人追杀的女子,若我没猜错的话,便是她与皇上的亲生骨肉。”
言外之意,当今太子竟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冒牌货,根本不是他楚家的血脉!而皇后的亲生骨肉,极可能就是项蓉……梁灼突然想起四海镖局十七年前被撕去的那页账簿,很可能就藏着这件事的真相。
昱王沉默良久,抬眼问他:“是国仇也是家仇,湛儿怎么看?”
梁灼缓缓开口:“母妃当年若非自裁,怕是父王与我都早没命了。红鸢教余孽卷土重来,皇后与之暗通胡作非为,这局面不能再放任了。”
他顿了顿,嗓音微沉,又道:“但四海镖局,我要保。”
“若真要查下去,四海必受牵连。”昱王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容回避的沉重。
梁灼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茶盏放下,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可以为楚家做事,也可以替父王筹谋,但我只求,若四海之人真无意为祸,请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
昱王注视着他,良久才道:“湛儿,父王老了,你不是为父王筹谋。”
梁灼瞪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这条路是要推他向前走……他原以为父王要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哪知是让他?
“父王,恕孩儿无能,儿只愿追随父王。”
这一瞬,他的语气空前低沉,昱王看着这个儿子,神情未动,心却微颤——如若王妃还在就好了,如今他的王妃已去,他没什么心思再去打拼江山了,一直吊着口气活到现在,不过是这唯一的血脉给他留有一丝生存的希望罢了。
“湛儿。”
“儿在。”
“我知你谨记你母妃的遗愿,可江山万不可落入他人手中,这是底线。”
梁灼抬起头,眼神里透着自己的打算:“孩儿知道,也定会让江山留下的。”
昱王欣慰地点点头。
梁灼默默看向庭外,夜色如墨,花落如雨,他眼中却有光未灭。
那光,映在一枚藏在怀中的物什上。那是一枚袖珍银质风铃,他亲手雕的。此物玲珑轻巧,拇指大小,上刻刀影与藤蔓缠绵纹样。铃身系有一根红绦,末端坠着一枚极细的匕首,隐于铃内,拨动时发出清脆的“啷啷”声。风铃内部有暗扣,打开内藏一纸手书,寥寥几字:
“世间万千声,唯你剑下风最动我心。”
是梁灼打算送给项华的定情信物。
可如今,他却不知何时才能见她,不知是否还能安她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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