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鼓声蕴着醉意荡在天边,震散了霭霭浓云。冬日里的寒气依偎着雪光,顺窗缝挤进了邓老翁的屋子里。
“咚咚咚……”
几声急促的门响。
邓老翁瘫坐在床脚,正用皲裂粗糙的手指捏起酒杯,颤颤巍巍地往嘴边送去。
杯子里的劣质酒也因抖动洒出来了几滴,浓重的酒气从嘴里弥漫到整间逼仄的小屋,醉得令人发呕。
他浑浊的眼珠在眼眶缓慢地滚了半圈,对敲门声充耳不闻,继续送着那杯里价值几个铜板、直辣嗓子的酒。
“咚—咚—”
敲门的节奏越发快速,门外的人似乎有些等不及。
“酒还没喝完呢,能不能别敲了!”
邓老翁这厢一杯下肚,酒正沾唇,本不欲管那着急的恶鬼,闻得这如鼓的门响,倒把他吓得一抖,手里豁牙的酒杯往右一扯。
嘴边破了个口子。
鲜血被脸上的褶皱汪住。
邓老翁随手抹了把破口的地方,沾了一指腹的血。他不耐烦地啧啧两声,顺手擦在了衣襟上。
敲门声越来越紧。邓老翁难得抬起咬得死死的眼皮,借着窗外的雪光,一瘸一拐地朝门外摸索过去。
雪天潮,邓老翁的腿如同被烧红的铁针顺着缝隙硬撬进去,搅和了两圈,这经年的腿疾疼得直钻心。
腿疼、嘴疼、被敲门声吵得脑子更疼!
“催、催命鬼啊!哪个孙子大下雪的不在家待着,跑爷爷我这扰人清闲!”
嘎吱——
他伸手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呼号的风雪带着撕碎天地的气势扑到屋里,搅散了浓重的酒气。槐树枝七零八落地掩在窗下的雪窝窝里,被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门外空无一人。
“大爷的……”
邓老翁醉得厉害,眼睛也因为雪光刺得发花,见门外大概没人,也不想在门口多留,便合门转身。
他正欲入榻,忽见一黑影闪过,对方身形瘦弱,但身手极好,一晃神的功夫,这人已经欺到身前了。
滴答、滴答……
床前水盆里的水逐渐满溢出来,一滴、两滴……水珠顺着掉了漆的盆壁落在邓老翁包浆的衣襟上,洇晕了一圈水渍。
长安城西,裴家院外的枯槐树随风簌簌地落雪。
“死人了!死人了!”
院门里突然传来的嘈杂声响,划破了祥和的气氛,惊得树上的胖麻雀扑棱棱散阵投巢。
临近中和节,裴家久违地热闹起来,大开的房门外挤满了人。
“正月二十二,长安县永平坊人士邓通被发现惨死家中,嫌犯为邻家孤女裴佑,现带走问押。”
“裴佑,你认是不认?”
裴佑被衙役牢牢摁在地上,青色棉袍染上了污渍,双腿钉在新化的雪水中,肩膀如同被锤子凿过,疼得她脸色发白。大肚子县尉的厉声呵斥犹在耳畔,她挺直腰杆,梗着脖子喊道:
“不是我干的,我为何要认!”
几个时辰前,她去绣坊卖连夜新赶出来的绣布,正吆喝着,一下子衙役钳住了肩膀。
被带走的路上,平日里相熟的大爷大娘都围在路边指指点点,内容她也听不清,熬了一整夜的脑子比搅烂的豆腐还要混沌,耳朵里全是夏日蝉叫似的嗡鸣。
听不清,她什么也听不清。
发生什么了?
师傅临走前给她做好的布鞋已经被磨得底掉,鞋头烂得就剩一层包布,路上的石子也硌在鞋里,磨得脚疼。
她什么也不知道,但她不能这么被动。
裴佑动了动脚趾,搓搓手,低头凑近衙役笑道:“官差大哥,我朋友不多,但您二位平日里有事招呼一声,妹子也动动手尽量给您办到了,虽说妹子素来不算什么遵纪的好人,但自问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
裴佑见他二人并不搭茬,扭头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地接着开口:“今儿能否借个面子通融一声,妹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事儿,能劳您二位大驾亲自办差?若真有什么该认该罚的,我提前准备准备,待会儿也不至于像个慌脚鸡似的惹人笑话不是?”
话音刚落,听那衙役冷笑了一声:“这事儿倒也难说,毕竟雨降到你头上了只能浇着,你攒攒力气,留着和孙县尉用吧。”
“难说什么?什么孙县尉?”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又牵扯进长安县的父母官,未待裴佑再刨根问底,那衙役便闭口不提任何事情了。
一路无言,她确实想不到孙县尉找她有何要事,她一破卖布的,无亲无友,整日里老实本分做着糊口的小生意。
鞋里的石子随着步子颠来倒去,裴佑心里正琢磨事儿,被这石头扰得心烦,顺便脚下一个使力,将它踢了出去。
石子骨碌碌顺着土坡滚了下来,一溜烟撞上了不远处一个混着干草的土墙。
竟是到了自家门前。
她的视线顺着石子看过去,目光越过掉渣的低矮土墙。
墙那头,邓老翁仰躺在地,双目紧闭,脖颈上还插着一根绣花针,而且那根针,有点眼熟。这时候,她突然意识到:
谨小慎微了十九年的裴佑,好像摊上命案了。
据说凶手还是她自己。
正恍惚着,跪在地上的裴佑听那大肚子县尉轻哼一声:“你偏要嘴硬不认也无妨,我且问你,这尸体上的绣花针的样式你作何解释?”
“绣花针?”
裴佑针法一绝,平日里凭着绣技过活,如今这裴家,便是靠卖绣布赚的钱买的邓老翁家半边院子,而她素日爱针,所用的绣针针体上刻有竹纹,起了名字,唤作“湘妃”。
若这凶器的纹路与其一致,那她难以洗脱嫌疑。
裴佑用尽力气挣开紧锢在双臂上的手,想要站起来一探究竟,但跪久了的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双膝一软,险些栽进泥里。
她也不顾身上的脏污,膝行上前,急迫地想要看清扎在邓老翁脖颈的针,竹枝映着雪色穿插在叶间,阳光撒在上面射出来的白光晃得裴佑眼睛生疼。
坏了,这确实是她自己的针。
但她不能松口。一旦裴佑松懈下来,这姓孙的便如同开闸的洪水,钻着她的漏洞,将这案子彻底压在她身上。
“还不认呢,这明摆着凶器就是她家的……”
“平时老邓头对她多好啊,又给吃又给喝的,前儿还听老邓头说要帮着她家祭句芒神呢,这人就没了。”
“要不怎么说半路来的养不熟呢。”
“没良心啊。”
街坊邻居的指责句句扎在裴佑的心里,她感觉一股热气从胸膛里直喷出来,但却被喉咙堵住,发不出声响,只得闷在里头。
今日这杀人的罪名坚决不能扣在她头上,案子才刚发生,狗县尉便着急要人顶罪,焉知不是背后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正巧抓她这个无父无母的闲散人士顶包。
裴佑明白,眼下这种情形,短时间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她是凶手,邓老翁何时死亡,是否与她有关联,这些问题的答案大家都不知道,看如今的结果,众人只是被孙县尉牵着鼻子走了,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佑强强按下心中思绪,略一沉吟,仰头对着扶帽子的县尉说道:“孙县尉,您说我是凶手,那作案动机是什么?我又是在何时下的手?”她侧了侧头,直勾勾地盯着县尉头上的帽子,半笑半认真道:“答不上来的话,你可就不能带我走啦,私自扣押无辜百姓,这罪名可不小吧。”
“这……”
趁孙县尉一时编不出来,裴佑一拧柳眉,眼神凌厉,启唇接着道:“你若坚持要冤人顶罪,我出事后,上头自会有人料理此事,届时这永平坊可就不单是你的一言堂了。那你这官帽子,可就戴不稳了啊……”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挑衅,她来长安日子浅,不知根不知底的,谁晓得她从前有什么高深的背景。
胡说扣帽子嘛,是个人都会。
裴佑抬起眼皮,眸子里像装着一汪水,戏谑地看着孙县尉头顶上的官帽,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甚至盯得孙县尉脊背有些发凉,开始思考这姑娘是不是真有什么狠路子能对他下手。
孙县尉信了!
本来光凭裴佑自个扯嗓子否认并无甚用,不过方才这一番问题下来,倒让大家伙心里添了几分疑惑。
也就是为什么杀?什么时候杀的?怎么杀的?
见大家皆沉吟不语,局面有些僵住,裴佑决定逮个受信任的老实人来打破僵局。
于是她又开口了。
裴佑转过身,语气轻缓地问向旁边做茶汤生意的胡婶:“婶子,您说话一向不掺假,您家又和我的平日进出的绣坊相邻,麻烦问一嘴,您最后一次看见邓老翁,是在何时何地?”
“老实人”胡婶突然被点了名字,有些慌神,左顾右盼地发现推脱不了,才紧了紧身前的手,断断续续地回道:“让我想想……午时左右吧,当时我家门前棚里的茶饼子没了,我进铺子里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去隔壁打酒的邓老翁,我还和他说话来着,但他可能又喝蒙了,没搭理我。”
胡婶说着说着,低下头,伸手指指躺在地上被仵作检查的邓老翁,后知后觉道:“就是这身衣裳。”她说完,又转头忐忑地看着裴佑。
裴佑安抚地对她笑了笑,看向众人解释道:“大家也都听明白了,胡婶午时还看见了活着的邓老翁,而现在是申时,说明凶手作案时间在这两者之间,恰巧这段时间我都在集市上卖布,西市上的人都能证明,孙县尉因为一根针就把凶手怀疑到我身上,有点太牵强了吧。”
围观的群众闻言若有所思,甚至有几个还壮胆子出了声:
“邓老翁之死确实有些说头,直接扣在裴娘子身上有些轻率了。”
“还是要先查查吧,裴娘子平日只顾卖布,不像是会杀人的样子。”
“对啊,查查吧,邓老翁还在地上躺着呢……”
县尉被裴佑逼问地哑然无声,他看着周围又如墙头草般来回翻倒的百姓,若有所思:
于他而言,不能让裴佑继续搅局,不然形势只会越来越糟,临近中和节,上头还要派人过来审查长安县今年的政事,这案子不能僵在这儿!
他瞥一眼裴佑,勃然大怒,厉声叱道:“你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莫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蛊惑人心!”随后刻意带了些上位者的威压,对着两名衙役狠厉道:“还愣着干什么,裴佑作为凶犯,拒捕在先,不必再浪费口舌,直接带走收监!”
说完,他刚转过肥腻的身躯,便看见对面瘦弱的少女往怀里探了探,摊出来一块木制的牌子,面上已经有些磨损,仔细看,牌面上甚至缺字少句,能看出来使用的有些年头了。
同时,众人听得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孙县尉,你确定要带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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