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进父亲房间的时候,迟瑞心里的高兴比害怕更多了一些。
一直以来,都是允鹤待他好,这下,他终于可以给他点什么了。迟瑞深吸口气,忽然觉得眼前这件事,比任何事情都要有意义。
房间里有水声。
父亲沐浴的时候,向来是大娘负责伺候的。
换下的衣物,已经折叠整齐,放在塌上。迟瑞认得那个装着珠子的绣袋。
他匍匐在地上,爬过去,一点一点朝上伸手,将那绣袋握在手中。
隔了一层布,他依旧能感觉到袋子里一阵暖意。
慢慢的爬出去,他蹲在地上,轻轻掩上门。
“你干什么?!”头顶,一个声音炸响。
迟瑞吓了一跳,赶紧回头。
只见迟珏站在他身后,正一脸冷笑盯着他:“你鬼鬼祟祟,溜进爹爹的房间,想干嘛!”
迟瑞大惊,慌忙把拿着绣袋的手藏在身后。
这连串做贼心虚的表现,愈发证实了他的猜想,迟珏提高声量,得意洋洋道:“快说,你是不是偷东西了?”
迟瑞拼命摇头。
“还想抵赖,你手上拿的是什么!”迟珏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身后拽出来,“人赃并获。若不是你偷拿,爹爹的织金绣袋怎么会在你手上?”
房间内,大娘的声音传出来:“谁在外面说话,珏儿吗?”
迟珏大喜,连日来,他正愁抓不住迟瑞的一点错处,满腔怨气都无法发泄,此刻好不人容易逮到了机会,当即大声道:“娘,咱家里闹贼了!”
迟瑞又急又怕,连连摆手。
偏迟珏就是巴不得要把这事闹大,又伸手去夺他手上的绣袋。
迟瑞双手紧紧的抓住绣袋,拼命挣扎哀求无果,咬牙奋力一脚踹在迟珏的肚子上。
迟珏捂着肚子,仰面坐倒。他没万万料到,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温顺得跟小绵羊一样的弟弟会有如此强烈的反抗,一个不防,竟被他踹倒在走廊上。
房间里,大娘的声音又传出来:“珏儿,你又跟谁在胡闹。仔细惹了你爹生气。”
迟珏咬牙,发狠的大叫:“娘,你快来——有贼!”
迟瑞踹开迟珏后,便赶紧爬起来。他看了看迟珏,又听到房间里脚步声加大,知道此刻不跑,就再也跑不掉了。当即转身,往楼道口狂奔过去。
他跑得太快,被楼梯绊了一下,滚下几个台阶,发出惊天动地声响。绣袋自他怀里摔了出去,他磕到了鼻子,鼻血顿时流了下来。
迟瑞忍疼爬起来,重新将绣袋抓在手里。
他知道,今晚必定是会惊动许多人了,当下什么也不顾,只管一门心思往约定的地方跑。
迟珏捂着肚子,跳起来,冲到楼梯口,大喊道:“拦住他——拦住迟瑞!”
楼底下的小厮、守卫也不知平日里总是安静沉默的迟家二公子为何会忽然发疯似的冲出去,又听到迟珏的叫声,便纷纷追出去。
迟瑞一路往前跑,他实在太害怕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
被追回去怎么办?
那允鹤哥哥就拿不到这个珠子了。
他继续跑。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头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头嗡嗡的闹个不停。
离与允鹤哥哥约定的地方还有好远。
他忽然有点后悔,当初为何不约得近些。
我要跑不动了……他这样想。
身后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忽然都变成了惊呼。
迟瑞还没来得及想是为什么,脚下一空,身子不由自主的往下坠去。
这是一个结冰的池塘,近日雪大,冰封了水面,但所结的冰却并不算厚。加之今日雪晴,暖日高照了一整天,水面的冰本来就只有薄薄的一层,被迟瑞一阵踩踏,顿时哗啦啦全碎了。
迟瑞只觉得身子一沉,整个人就被冰水淹没了。一阵刺骨的冰凉瞬间击穿了他的身体,全身皮肉似乎缩紧成一团。
他张口想要呼救,口鼻中马上被灌入大量的水,冷得发狂。
迟瑞想:我要死了……手里却依旧紧紧拽住拿个带着暖意的绣袋。
恍然间,他觉得四肢百骸有无限刺痛,快要膨胀炸裂。
就在这时,他浑身一轻,脚下虚空起来,胸前的窒息凝滞感全数消失。
一瞬间,仿佛从寒冬到暖春,从黑夜到白昼。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他重重吸了两口气,不停咳嗽,才发现自己已在半空。
“怎么这么这么不小心?”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迟瑞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块暖玉,又像是在春郊里头晒太阳,适才刺骨的寒凉感都已褪去,余下浑身暖融融的。
“怎么这么多人追着你?闯祸了?”
迟瑞迷迷糊糊睁眼,许久才回过神来。他发现允鹤正抱着他,在天上飞。
“你怎么来了?”他咳嗽两声,卖力比着手势。
“天黑,怕你一个人出来危险。结果,幸好我是出来了。”允鹤将底下的人远远甩开,停在一株腊梅上,“你还没告诉我,你闯什么祸了?怎么弄得这一脸的伤?”
迟瑞低头,看到绣袋还好端端的攥在自己手中,轻出口气。急急忙忙将它递给允鹤,比着手势催促他赶紧打开。
允鹤接了绣袋,又帮他把湿衣服脱了,披上自己的外袍。
迟瑞冻得嘴唇直哆嗦,整个人瑟缩在允鹤宽大的袍子里。
允鹤伸指抚过他鼻梁上的青黑:“又被欺负了?怎么不还手?”
迟瑞摇头,又指了指那绣袋。
允鹤好奇起来,边把他抱在怀里取暖,边逗他:“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偷出来的?”
迟瑞的脸色蓦然一白,用力咬了咬唇,上前伸手替他扯开绣袋的绳子。
允鹤笑起来:“好,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他从未想到过,一个六岁的孩子,能给他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然而当绣袋的绳子打开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赤鲛珠?”
迟瑞点点头。
允鹤脸色凝重起来:“你哪来的珠子?”
迟瑞低着头不作声。
允鹤抱他的手臂紧了紧,将他转到自己身前,与他面对面:“小家伙,告诉我,你哪来的珠子?”
迟瑞用力绞着手指,迟疑有会,终于比划道:“我从父亲那里拿来的。”
允鹤满脸惊诧:“赤鲛珠,在你父亲那里?”他喃喃自语,“无怪乎我一直找不到它,原来,它一直由凡人在保管。”赤鲛珠对普通人家虽多大用,但光看品相,却绝对抵得过世间一切珠宝。
他只当是迟瑞为了送他赠别礼物,偷跑出来,才惊动了家人,不曾想他竟是为他,去偷了家里的宝贝。
迟瑞伸手,将赤鲛珠往他身上推了推,意思是:给你。
允鹤愣住了,愣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论理,我不该要你们家的东西。你也实在不当去做贼。然则赤鲛珠对我意义重大……”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颗如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此珠名叫九灵,虽不及赤鲛珠名气大,却有延寿护体的功效,对凡人而言,更为合适。此珠交由你去赠与你父亲,一则权当是我拿走了赤鲛珠对你们家的补偿……”
允鹤话未说完,迟瑞用力的摇摇头,伸手推开九灵珠:“不要。”
允鹤戳了戳他冻得发青的小脸:“你听我说我完。二则,此珠对你家想必亦是十分贵重的,你贸然将它取出,少不得要被家中长辈迁怒。这枚珠子或多或少,能帮你减轻些责罚。”他说完,把九灵珠放在他掌心,连同他的手一起用力握住,“我说的话,你可记下了没有。”
迟瑞想了想,点头。
允鹤又拿出颗淡黄色的药丸:“此药凡人服下,可强身健体。你服一颗,今夜落水便不会感染风寒。”
迟瑞听话把药咽下去。
允鹤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允鹤笑起来:“我送你回去。”忽又想起一事,“你叫什么名字?”
迟瑞在空中比划着自己的名字。
远处,忽有人声沸腾:“二少爷——”
“小少爷,你在哪?”
“少爷,快下来,老爷在家等你呢——”
允鹤一眼瞥去:“你家里人来了。”
迟瑞才写了一半名字的手蓦然顿住。他心里清楚,父亲也好,迟珏也好,他们都不会同意将赤鲛珠拱手送出去的,急着伸手去推允鹤,示意他快走。
允鹤违拗不过,最后嘱咐了句:“九灵珠交给你父亲。”身形化作一道白光,翩然而去。
白光在空中拉出一条弧线,聚成一只展翅飞翔的鹤,绕树三匝,发出声清亮的鹤唳。
小迟瑞仰头,静静的看着白鹤,直至完全不见。
树底下的人越聚越多。
他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
所有人都觉得,迟家二公子是傻子,被人三言两语哄着偷走了自己的传家宝,换回来一颗不值钱的珠子。
只有迟瑞自己心里知道,他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
温软的狐裘披上来,迟瑞的思绪自回忆中抽回:“?”
此时正值深秋,天气渐而转为寒凉。
允鹤将狐裘披在他的肩上,站远两步,单手托着下巴打量:“马上天该冷了,这个要买。”又指了指让店铺老板选出来的几套合适的成衣,“你喜欢哪样的?”
迟瑞摇了摇头:允鹤给他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允鹤只当他是腼腆,自作主张选了好几套:“总得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迟瑞忙抬手制止,最后在众多成衣里选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烟灰色长袍。
店铺老板有意拉拢生意:“我看这身白的也不错,小公子穿着定会好看的。”
迟瑞坚持摇头。
在他眼里,只有眼前的至纯之人,才配得上白色。
允鹤又吩咐店家随意打包了些里衣鞋袜之类。看到店内有几件小童爱穿的大红衣裳,饶有兴趣道:“等日后阿肥渡劫成功,我便给他买一套红衣。”报了个地址,让店家将这些东西全部打包送过去。
迟瑞看到店中除了出售衣物,也卖一些饰品。柜台上清一色的玉冠玉簪,款式看着虽然多样,却没有一样比得上允鹤原来那支白玉簪。
他心里仍惦记着允鹤用白玉簪给他换了自由的事情,目光不由在这些玉簪上多停留了片刻。
允鹤信手拈了支刻了喜上梅梢图样的缠丝玛瑙簪,想了想,又选了支竹报平安的翠玉簪。
他把翠玉簪递给迟瑞,拿掉他头上的草标,自己则用喜上梅梢的簪子重新簪上发髻,问道:“如何?可能混得过去?”笑道,“我家那只胖鸟是个惯会打小报告的眼线,若被它看到我发簪丢了,不定怎么叨叨我。”
迟瑞握着那支竹报平安的玉簪,又看了看允鹤鬓上那支毫无生气的喜上梅梢,忽然觉得,他欠允鹤的东西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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