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沙、风寒药、萧家案……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在谢朝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烫。
秘档房那晚之后，魏央那家伙又神出鬼没地消失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谢朝憋着一股劲儿，线索就在眼前晃，却抓不住实质。
“不行，得找人聊聊。”谢朝把卷宗一推，站起身。找谁？皇帝？那是自投罗网。祖父远在边疆。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五皇子李沉渊。小时候一起掏过鸟窝、挨过夫子戒尺的交情，虽然萧家案后他处境微妙，但谢朝直觉，他信得过。
“段去繁！”谢朝冲门外喊了一嗓子。
段也的脑袋立刻从门缝里探进来，嘴里还叼着半块胡饼：“大人？啥事儿？有活儿？”他眼睛滴溜溜转，随时准备开溜的样子。
“备车，去五皇子府。”谢朝言简意赅。
“得令！”段也一听不是苦差，麻利地把饼塞嘴里，含糊应道，转身就跑。
心里美滋滋：跟着头儿去皇子府，总比在衙门里对着卷宗强，说不定还能蹭点好的。
五皇子府在皇城根儿西边，位置不算偏，但门庭确实冷清。朱漆大门都有些褪色了，门口就俩老门房，靠着墙根打盹儿。
段也上前递了名帖，其中一个老门房揉揉眼睛，慢悠悠进去通传。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迎他们的不是管家，也不是内侍，而是一个穿着半旧布袍、身形精悍的中年人，脸上还有道浅浅的刀疤，眼神锐利得像鹰。
他对着谢朝抱拳，声音低沉：“谢少卿，殿下在后园暖阁，请随我来。”
这护卫……看着就不像普通家仆。谢朝心里留了意。
府里比外面看着更素净，没什么花哨摆设，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小巧精致的暖阁。
阁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炭盆里还煨着个小泥炉，炉上坐着个陶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甜丝丝的香气飘出来。
李沉渊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他穿着家常的靛青棉袍，没什么皇子气派，身形有些单薄，脸色也带着点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看见谢朝进来，他放下书卷，脸上露出一个温和但略显疏离的笑容。
“谢自然？哟，稀客啊。”李沉渊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快坐。外面冷吧？”
他示意旁边的座位。
“殿下。”谢朝行了个礼，依言坐下。段也很有眼力见儿地缩到门边当背景板，努力降低存在感。
“还是叫我沉渊吧，听着顺耳。”李沉渊摆摆手，目光落在谢朝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听说你接手了大理寺？还…挺热闹？”
谢朝苦笑：“何止热闹，差点把命搭进去。”他也没绕弯子，把乐楼遇刺、药铺老掌柜被杀、发现雁门沙线索的事情，挑重点说了一遍。
说到“雁门沙混入风寒药”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眼睛紧紧盯着李沉渊。
李沉渊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节有些发白。他垂下眼帘，看着炭盆里跳跃的火苗，沉默了好一会儿。暖阁里只剩下泥炉上陶罐咕嘟咕嘟的声音和甜香气。
“雁门沙……”李沉渊终于开口，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压抑的涩意，“这东西，产自北境边陲一个叫‘寒山’的苦寒之地，产量极少，知道的人更少。前朝宫中秘档曾有记载，后来……就失传了。”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谢朝，“自然，你查这个，是为了谢将军？”
“是。”谢朝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避讳，“我爹的死，绝非风寒那么简单！”
李沉渊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理解，有无奈，也有一丝深藏的悲凉。“寒山……”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里，曾是萧家一位老将军的驻防之地。萧家案后……那里就彻底荒废了。”
萧家！寒山！谢朝的心猛地一跳！线索又连上了！这雁门沙，果然和萧家案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帘被“唰”地一下掀开了。
“沉渊哥哥！我听说你这里有客……咦？谢自然？！”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骄纵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穿着鹅黄锦袄、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气质沉静、穿着女官服饰的年轻女子。正是永乐公主李琼玖和她的贴身女官闻人听。
李琼玖一眼就看到了谢朝，圆溜溜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呀！真是你！五年没见，黑了不少嘛！不过……嗯，倒是更结实了！”
她说着，还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想去戳谢朝的手臂。
“娇娇！”谢朝赶紧往后躲了躲，有点哭笑不得。这小祖宗，还是这么没轻没重。
他目光扫过李琼玖身后安静站立的闻人听，微微颔首：“闻人女官。”
闻人听姿态优雅地回了一礼，声音清越：“谢少卿。”她目光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哎呀，躲什么嘛！”李琼玖没戳到人，撇撇嘴，注意力立刻被泥炉上咕嘟冒泡的陶罐吸引了。
“好香！沉渊哥哥，你又偷偷煮甜汤啦！”她像只小蝴蝶似的扑到泥炉边，深吸一口气，“加了双份冰糖对不对？我就知道！”
她熟门熟路地拿起旁边的瓷碗和小勺，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琥珀色的甜汤，里面还浮着红枣、银耳和莲子。
然后，她又顺手舀了一碗，直接塞到谢朝手里：“喏！尝尝！沉渊哥哥煮甜汤的手艺可好了！比宫里御厨煮的还对我胃口！”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谢朝看着手里这碗热气腾腾、甜香扑鼻的汤，有点懵。这……他刚说完查案差点没命、亲爹可能被毒死的沉重话题，转眼就被塞了一碗甜汤？这画风转得也太快了！
段也在门边看得直乐，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沉渊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娇娇，别胡闹。自然他……”
“哎呀，查案也要吃饭嘛！”李琼玖理直气壮，自己也捧着碗喝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嗯！就是这个味儿！甜滋滋的，喝了心里都暖和！”
盛情难却，谢朝只好硬着头皮尝了一口。甜！真甜！甜得他舌头都发麻！跟魏央那齁死人的点心有得一拼！他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赶紧又喝了一口掩饰过去。
心里忍不住嘀咕：怎么长安城里的狠角色，都好这一口能齁死人的甜？
“怎么样？好喝吧？”李琼玖得意地问。
“……好喝。”谢朝昧着良心点头，感觉嗓子眼都黏住了。
他瞥见缩在门边偷笑的段也，没好气地把碗往他那边一递：“去繁，公主盛情，你也尝尝！”
段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成惊恐：“大…大人！小的不饿！真不饿！这福气还是您留着吧！”
开什么玩笑，看谢朝那表情就知道这汤有多甜！他可不想被齁死！
“让你尝尝就尝尝！”谢朝不由分说，直接把碗塞到段也手里，眼神带着一丝“有难同当”的威胁。
段也捧着那碗“催命汤”，脸皱成了苦瓜，在李琼玖期待的目光下，视死如归地抿了一小口。
下一秒，他整张脸都扭曲了，差点原地蹦起来！“噗…咳咳咳！水！水！”他憋红了脸，找水救命。
李琼玖被他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哈哈哈！你至于嘛！多好喝呀！哎，你这下属可真有意思。”
李沉渊和闻人听也忍不住弯了嘴角，暖阁里气氛轻松了不少。
谢朝看着段也的惨状，心里那点沉重也散了些。他放下碗，看向李沉渊，目光重新变得凝重：“沉渊，关于寒山……你还能告诉我更多吗？”
李沉渊看着谢朝，又看了看那碗没怎么动的甜汤和被齁得找水的段也，嘴角也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寒山……现在那里，盘踞着一伙来历不明的马匪，凶悍异常。官道都绕开那里走。自然，你若要查，务必……万分小心。”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寒山，马匪……谢朝握紧了拳头。看来，这碗齁甜的汤喝完，他得去会会那些真正的“硬茬子”了。
离开五皇子府，马车刚驶出巷口
谢朝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脑子里转着寒山、马匪、雁门沙。
段也坐在对面，还在心有余悸地摸着嗓子，小声抱怨：“大人，您也太狠了，那汤齁得我嗓子眼现在还齁得慌……”
谢朝眼皮都没抬：“我喝的时候你不是还偷乐吗？让你也体会体会。这可是五殿下亲手熬的汤，你有这口福还不谢恩？”
正说着，马车突然一个急停！
“吁——！”车夫在外面勒住了马。
紧接着，一个清脆又带着火气的声音穿透车帘，直接砸了进来：
“段去繁！你个没良心的！给老娘滚下来！”
段也的脸“唰”一下白了，跟见了鬼似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谢朝睁开眼，撩开车窗帘子一角。只见马车前方，一个穿着火红骑装、身姿高挑的飒爽身影，正叉腰拦在路中央，柳眉倒竖，正是沈十初！她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抱着个崭新的马鞍。
“十…十初？”段也的声音都发颤了。
“装什么傻！”沈十初几步冲到马车边，一把掀开车帘，瞪着里面缩成一团的段也，“说好今天给我阿弟送新马鞍！人呢？！马鞍呢？！害老娘带着东西满大街找你！你倒好，躲这儿享清福来了？”
“我…我陪谢大人办正事去了！刚…刚出来！”段也赶紧辩解，往谢朝身边缩。
“此人是谁？”谢回懵逼。
“大人…十初是沈家大小姐，是我的青梅…”
谢回闻言，向段也投来一个无奈又有点幸灾乐祸的的笑容。
“正事？你还会干正事？说给狗狗都不信！”沈十初才不信，伸手就精准地揪住了段也的耳朵！
“哎哟！疼疼疼！姑奶奶！轻点！轻点！马鞍！我这就去送！立刻！马上！”段也疼得龇牙咧嘴，瞬间认怂。
“哼！晚了！”沈十初揪着他耳朵往外拖，“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娘抱着马鞍，滚去我家！亲自给十遇装上！要是敢偷懒耍滑……”
她手上又加了点劲。
“不敢不敢！我去！我去！”段也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苦着脸接过小厮手里的马鞍，沉得他一个趔趄。
沈十初这才松开手，对着车里的谢朝抱了抱拳，脸上怒气未消但还算客气：“谢少卿，打扰了。我先带这没谱的家伙去办正事！”
说完，瞪了段也一眼，“还不快走！”
段也抱着沉重的马鞍，一步三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谢朝：“大人……你快…”
谢朝根本没给他说下句话的机会，直接放下车帘，嘴角勾起一丝看热闹的笑意：“去吧，好好送。办完事早点回衙门。”
心里默默给段也点了根蜡。
马车重新启动。车厢里只剩下谢朝一人，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寒山……马匪……该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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