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是夏日的开场舞,自这日开始,长安的太阳开始变得热烈起来,给大地披上一道金色的光辉。
立夏这天,本朝官员有一天休沐假日,袁慎己早已在自家花园耍完一套枪,他只穿了件中裤,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他回忆一下刚刚的招式,把手巾随意搭在肩头,然后去到井口,打一桶冰凉的水浇到身上。
花园的门口突然传来动静。袁慎己拿起长枪,警惕地朝着花园口看去。
一粉衣少女带着一个食盒进来,那少女脸颊丰盈,梳着翻荷髻,上着彩绘鸳鸯锦绣衫子,下着绿绫宝花绛纱裙,一见便是士家教养出来的闺秀。
只见她笑着施礼道“今日立夏,想着表哥今日无法去官署公厨食堂吃朝食了,妾身命厨子做了些带过来。”说着,从食盒中拿出一盘粉粥并巨胜奴。
袁慎己穿好衣服皱眉道“二娘,以后不必在往某这送吃食。”
那娘子面上有一瞬僵硬道“这些都是家中厨子做的,比外面食肆干净些,前日妾还听阿耶抱怨那国子监的冷淘吃了闹肚子。”
袁慎己背手低眉看她,他生了一双好看如寒星的眼睛,此刻眼中毫无笑意“你我虽为表兄妹,也要注意男女之大防。某听从姨讲,很快便要为你许亲事了,总跑来这里不好。”
这是把拒绝的话说透了,被唤二娘的女郎破罐破摔道“难道表哥从未对妾...”
袁慎己严厉打断“从未,我等没有缘分,此事无需再提。”
二娘抹着眼泪道“表哥如此铁石心肠,难道当真被凉州那狐精迷了心窍。”
袁慎己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触了逆鳞了,二娘被吓一跳,转身跑走了。
什么凉州狐精,只是一普通女子罢了,袁慎己心想。只不过有一日与文人朋友喝酒后,讲了这个故事,怎料那朋友把整个故事大改一通写成了变文。
或许对那娘子造成了困扰,只怕对方不肯再次现身。
袁慎己只记得那日自己迷迷糊糊被一个娇小的背影拖出树丛,只听那娘子喘着气念叨什么“战士军前半死生,胡天八月即飞雪,我敬你是条汉子,救你一救。”
倒是与那日段家娘子高声赞扬他“武林之典范”交叠在一起,第一次有人这样赞美他。
袁慎己不经意低头看那盘被打翻的巨胜奴,炸得黄澄澄,外面裹一层琥珀色的蜜汁,皇室们钟爱的点心。只是骄阳似火,空气都成了腾腾热气,吃这个倒是不够舒爽。
袁慎己突然有点想念那清甜的绿豆粥和槐花饼。
这边段知微得知立夏日官员休沐,知道顾客要减少,特地减少了朝饭的供应。段大娘在食案摆上樱桃、香梅和稷麦供神享用,这叫做立夏见三新。
食肆门前的炉上已经煮了满满一大锅麦豆,段知微昨日便从经常在这买桃花乳酪的娘子们那揽下青精饭和糖的订单,据说这日食用这些便可不疰夏。为此还有过专门立夏的歌谣:
香梅发脆樱桃熟,稷麦甘香蚕豆鲜。
鸭子调盐剖红玉,海蛳入馔数青钱。
段知微小时候上学便经常买个乌饭糍当早饭,没想到这吃食古代也有,就连杜甫都曰过“食我青精饭,令我颜色好。”
前一日段知微便特特在西市摊子上精挑细选了些新鲜的乌饭叶子,将叶子洗净,放进簸箩里用力碾碎化为青蓝色的汁液,再把上好的粳米浸入,不停地翻搅使每粒米都饱吸汁液,泡上一个晚上。
今日段知微打开缸,满意地发现粳米已经从白色转为青黛色。把蒸笼铺上干净纱布,染色后的粳米均匀铺好,盖好盖,用大火蒸上。白色的蒸汽与清新的米香一起弥漫开来。
等待米饭的功夫,段知微再来备糖,既然是立夏,那就备些薄荷糖和乌梅糖,别说吃了,听着也清爽。
做起来倒是简单。此时还未有那种晶莹剔透的冰糖,倒是有类似浅黄色的古法红糖,据说研制的时候还去印度请了专家,这糖做桂花糖倒是甚好,只是没到季节...
眼下浸泡一晚上淡绿色的薄荷浆和澄红色的乌梅浆已经准备就绪,只需将糖块慢慢熬煮成浓稠的糖浆,再分别加入薄荷浆和乌梅浆继续熬煮至拉丝即可。
将糖浆倒入木格子脱模,段知微特特找了雕版印刷的师傅刻了个“段”字,印在了糖上。
段大娘过来一看,那薄荷糖如玉般剔透,粉色乌梅糖里则真裹了半颗乌梅,玲珑可爱,她捡起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薄荷凉气在嘴里扩散开来。
段大娘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道这糖必能风靡长安。段知微把蒸好的青精饭拌匀,拿个蒲扇给饭降温“这糖又不难制作,吃个新鲜罢了,过两日别家也能做出来了。”
除了预订的几家段知微雇了闲汉送去,剩下的全用驴车拉到大慈恩寺摆摊去了,立夏这日去大慈恩寺参拜的人更是多。长安仕女都是视觉动物,见到这乌梅糖和薄荷糖新鲜有趣,玲珑可爱,立时抢购一空。
只是略微失策,没想到寺庙竟然在这日免费发放青精饭,导致一直卖到快日暮,那青精饭还剩小半缸,眼瞅着再不返程,就要宵禁了,段知微只好拖着驴车往回走。
刚到坊口,便觉不对,后面传来轻微脚步声,段知微立时转头,却见是上次骚扰野那的两个无赖,她立时抽了下驴屁股,可惜为了省钱,赁的是头年纪较大的驴子,根本走不快,三下五除二便被无赖追上。
段知微汗水湿透后背,呼吸也变得急促过来暗道不好,身上没有随时携带茱萸水,那两无赖也算聪明了一回,特特找了个人烟僻静的巷子,手上拿把刀准备报复。
段知微咬咬牙,犹豫了两秒,弃了驴车开始狂奔,后面那两个人开始紧追不舍,段知微绕了几个弯,最后无奈躲进了一辆废弃牛车底下。
那两无赖追到此处,影子被夕阳拉得扭曲而细长。段知微捂住嘴,祈祷他们可千万别发现自己。那两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突然,一阵铃铛声由远及近而来,段知微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如丝如缕的异香。一个身着齐胸衫裙、戴着白纱帷帽的倩影款款走来。
虽说宽大的白纱遮住了脸,但她如雪的肤色、窈窕的身形,脚踝上清脆铃铛响声与身上的异香交织,让人想去白纱下窥探下美人的真容。
那两无赖果然邪笑着走了过去道“美人娘子,可愿与某喝一杯麦薯酒啊。”
那娘子婷婷站立在那不说话,无赖见问了几句也不答话,便狠狠说句“不识好歹”不耐烦地上去掀开她的白纱。
无赖的邪笑凝固在脸上,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想发出什么声音却又发不出来,他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过了一会,那无赖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边跑边撕裂的大喊“妖怪啊!”
段知微突然意识到这股熟悉的异香来自哪里了,她抱住头往墙壁里头缩。
良久,就当她以为那个没有头的妖怪终于走掉的时候,耳畔传来一阵凄哑的声音“奴家可算是找到您了...”
袁慎己今日休沐,原本打算骑马去趟段家食肆,还未出门便被杜府的家奴拦住给递了请帖,说是今日立夏,请袁都尉过府参加夜宴。
杜文涛,三品中书侍郎,其夫人柳氏是袁慎己的从姨,袁慎己生母去的早,对待母家亲戚便额外亲厚些。
这杜侍郎宅子置在永兴坊,甚是气派。宅子内建着亭榭、池塘,可泛舟、可闲游。杜夫人便置身湖中庭院在等袁慎己。
“大郎来了。”杜夫人热情招他过来,袁慎己行过一礼后坐下。
杜夫人摇摇扇子,为他夹起一块金银夹花“来尝尝这个...圣人今早赐下的...”
她犹豫片刻问“今早二娘兴高采烈出了门,却红着眼睛回来,妾打发了她身边的云雀...说是...”
袁慎己沉默片刻,站起来行了一鞠躬礼道“男女大妨,还请表妹以后莫要在来某的宅邸。”
这是明着拒绝了,杜夫人叹气点点头,这位侄儿身得高大英武,在凉州又履历军功,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偏偏其母去得早,无人做主,官媒婆便迂回到了杜府,岂料这袁慎己有点倔驴脾气,只说征战沙场,没空娶妻。
三月三上巳节,袁慎己骑马路过灞上,许多长安仕女折柳相赠,他竟是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杜夫人试探着问“最近...可否有意中人。”
“没有”袁慎己习惯性否认。
杜家三郎今年刚满五岁,拿着个纸鸢抱住袁慎己的腿,递给他一块糖。
杜夫人笑着说“卢起居郎的娘子送来的,她倒是有心,说这糖新奇有趣,今日立夏,送给三郎尝个新鲜。”
袁慎己打开那个纸包,是一块镶嵌半块乌梅的粉色糖块,中间印了个“段”字,他颇感意外,而后又了然一笑,这样创新的糖块,也只有那个人能想得出来。
他的一双大手因常年操练而布满茧子,此刻将一小糖块在手中磨拭。脑海中仿佛出现段知微低头揉面,抬头惊喜看他笑盈盈道“袁都尉来了。”
可惜已然宵禁了,她很快就要睡了吧,明早再去吧,袁慎己想。
杜侍郎与友人下棋至晚方归,见自家侄子低头磨拭个糖块,对着杜夫人咬耳朵“果然武人心思,猜不透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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