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菽夹起一筷子菰米,蒸得黑亮的狭长米粒在箸间松而不散地挂着,像一团若即若离的乌云,爱答不理地睨着他这位突如其来的食客。
姜菽为自己的想象忍俊不禁,一口将乌云吃下,细细地在口中咀嚼。
后世物质充盈,当然也不缺菰米,不过动辄几十上百一斤的价格还是让人对它敬而远之。姜菽只听说一些追求健康饮食的养生客会拿它当主食,他跟妹妹姜稻都是精打细算的小抠门精,在食材购买的范围上只相信祖宗严选,坚定没传下来的食物都是有道理的,谁也没舍得花钱买过——虽然后世不怎么吃菰米的原因,是菰在某一历史时期大范围染病,导致不怎么结米,转而长为茭白了。
没想到一朝穿越,竟然能让他有机会吃上这种自古就是贵族主食的金贵粮食。
筋道香滑的口感在舌尖辗转,好吃得姜菽能干吃两碗饭,他终于理解为什么杜少陵病中都要惦记这一口“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了,真的香啊!
姜菽感慨米真好吃的当头,高至善已经喝下了一碗羊汤,正要抬手续汤时,发现仆役竟然没有为姜菽分盛一碗,动作一滞,引起姜菽的注意。
“嗯?”姜菽疑惑。
高至善抿了抿嘴,他和姜菽熟稔是一夜之间的事,家中阿娘又不会未卜先知,送来的朝食用具都是按他一人的份额来的,能匀出一双箸勺并几只空碗碟都是阿娘知道他喜洁,让他在狱中垫着用的。
高至善从来是一器一用,眼下该占的都占了,确是没有能给姜菽盛羊汤的空碗了。
姜菽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随着他的目光在桌案上来回扫了几圈才反应过来。
唐朝流行分餐制,但显然小孔雀家里准备的锅碗瓢盆不够,高至善正发愁他要怎么喝汤呢!
嗐,他又不讲究这些。
不过考虑到要尊重他人习惯,正好他手头是一碗两盘,姜菽干脆把菰米饭往盛菜不多的盘子里一扣,手中就多了一只无用的空碗。
他的动作太快,高至善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好欲言又止地给姜菽添上了汤。
姜菽捧起小碗,碗身上有鎏金彩绘的宝相花纹,即便是在光线昏昏的狱中也熠熠生辉。他们这一桌用具无一不是錾金错银的,连小桌案都有雕花描金,和四周破破烂烂的环境实在格格不入。
不过姜菽心里只有吃饭,器具再华丽也不能当饭吃,稍微欣赏下就足够了。
姜菽轻轻摇晃碗壁,炖足时辰的羊汤色泽乳白,连肥带瘦的羊肉片在碗中冒着尖,葱花芫荽切得细碎,零零散散地漂浮在奶白的汤水间,仿佛翠色浮白玉,颜色天然诱人。
受游牧民族影响,唐人喜食羊,认为羊肉温补养身,小孔雀虽然嘴硬,心却实在是软,结结实实给他盛了一整碗的羊肉,生怕他再想起去吃那泔水牢饭似的。
入秋后的羊肉丰腴肥美,历朝历代都有进秋食羊贴秋膘的说法,豪爽点的用烤,仔细点的用涮,想滋补的炖,想酥烂的用焖,从红柳大串馕坑肉到清水炖煮山泉涮,煎炒煮炸蒸炖焖烤,羊肉无一做来不香。
传统羊汤的做法是将切好的大块羊肉不加佐料,用清水猛火炖上数个小时,甚至还有过夜的,把肉间脂肪都炖化成浓浓的脂白羊汤,再把肉捞出来晾凉待用,锅中只留羊骨继续炖煮。
凉透的肉便于切工,也方便称重,吃时师傅用快刀将羊肉片成薄片,按需抓量置于长柄大笊篱中,伸到大锅中央用滚沸的羊汤把肉片反复泖热,叫瘦肉松开肥油化开,再一下扣进放好调料的碗里,最后洋洋洒洒舀上满满一碗汤,抓进新鲜翠绿的香葱香菜,一碗浓郁鲜香的羊汤便算成了,只待食客自己放盐与羊油辣椒调调咸淡。
能被小孔雀家选来炖汤的肉自然不会差,三肥七瘦,大片的瘦肉带着若隐若现的肥边,偶有一两点小拇指甲盖大的薄油颤巍巍地跟肉连着,一口下去也丝毫不觉得油腻,反而化成醇厚的脂香。咕嘟嘟喝完发上一身酣畅淋漓的热汗,姜菽竟然觉得心里的焦躁去了大半。
果然羊汤就不能喝全瘦的,姜菽舔舔嘴角,意犹未尽地看向碗底的小黑点。
胡椒。
别看在后世其貌不扬,胡椒在唐朝可是实打实的金贵调料,几与黄金同价。中唐时期的大贪官元载,被抄家时发现他在家中囤有胡椒800石,换算过来接近64吨,差不多是在家中藏了一座金山。
小孔雀哪里是金大腿,姜菽感慨,这是小金菩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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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毕,高至善让姜菽把东西都放下别管,仆役来送暮食时自然会收走。
牢房里没有能洗刷的地方,水也只有一桶拿来饮用的,姜菽便从善如流地随高至善在一边坐下,拿出纸笔跟高至善学官话。
姜菽想得清楚,他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写字和人交流,要是后面恢复清白被放出去,总得想办法安身立命,中间难免要和人沟通,学会唐朝官话是他眼下的头等大事。
所幸高至善写完悔过书后觉得无聊,像个劝人上进的小夫子一样,主动提出要教他学说话。
两人边写边读,姜菽好歹有着十八年寒窗苦读的学习底子,大半天下来,勉勉强强能靠两三个音不在调的词汇,以及大量的纸笔手写加比划,进行连蒙带猜的沟通了。
半下午时,高至善抬头看了眼天色,提醒姜菽道:“你所写那甜醅子要发酵上两日,有什么想吃的方便做的,也尽可写来,等来送暮食时叫他们带回去做。”
他们的送饭时间要比一般的朝暮食时间早些,高至善他家怕他下顿有什么点名想吃的,得给厨子留出来采买处理的时间。
牢狱炎热,姜菽只想着消暑,唰唰又写了三道祛暑的饮料小食交给高至善。
高至善捏着那三张写得极为详细的食谱,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姜菽,还在懒洋洋躺着放空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给出的东西价值几何,心思干净得一眼能望到底。
“我也不白占你的方子。”高至善将食谱仔细收好,神情严肃,“等你病好了,或是了解外面的价钱了,就来找我报价,当是我家买你的食谱。”
高家皇亲国戚,高至善自认不说食遍天下,吃尽长安还是有的。姜菽给的这几道菜,长安或有或没有,都跟高至善已知的不同。尤其姜菽还写得极为详尽,凡是略同庖厨的拿到手定能复刻出来。
姜菽说自己磕着脑袋得了失忆症,高至善如今终于信了。眼下谁有个独门秘方不是敝帚自珍,生怕别人学会断了自己财路?即便是他家厨中的掌勺,也有几道不传之秘,真金白银都不愿卖。
要是姜菽愿意,大可以靠这几手厨艺做个小营生,偏偏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给他了。
真是小儿抱金山,高至善在心里摇摇头,姜菽脑子不好,自己却不能趁人之危,先帮他记着,等出去后全折成银钱还他便是。
姜菽对此倒是无所谓,他跟姜稻都爱吃,脑子里的食谱多着呢,这才哪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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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老天爷怕他们俩闷着,在暮食送来前还平添了一个小插曲,安静一天的走廊里噼里啪啦响起一阵震天响的动静,隐约还能听见两道叫骂,一个气息虚浮,一个声如洪钟。
姜菽竖起耳朵,哪怕是他这只学了半天的大唐听力水平,也能听出来这俩人骂得挺脏。
他转头,旁边的小孔雀脸都绿了。
看见狱卒将人往他们这片牢房带,姜菽心头一跳。
他听高至善说,这左近关的要么是官员勋贵本人,要么是官员勋贵的家人,总之都是可能有人捞一把照应照应的。大理寺卿为了方便行事,特地把这一类非白身的都安排在一起,若是家里送东西打招呼,狱卒心里也有数,同时还能避免出身低微的囚犯看见了闹腾。
比如那种难以入眼的牢饭,都是为了在圣人面前装装样子,好显得他们过得跟普通囚犯一样,已经诚心悔过了。
实际是没什么人吃的,都有家中送饭。
或许是想着让他们四个年轻郎君作伴解闷,狱卒停在了他俩的牢门前,伸手就要去开他们对面牢房的门。
“等等。”高至善忽然语带嫌弃地开口,目光迅速扫了一眼两人中身形高大、穿着利落胡服的那个,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秦小郎君身份贵重,这附近的牢房多有脏污,给他换个地方吧。”他板着脸道。
狱卒喉头一哽,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这片关的都是贵人,整座大理寺狱就这片打扫得最为上心,高至善可以说这破这烂,却绝不可能有腌臢脏污!
但他不敢跟高小郎君犟嘴,只好瞧瞧那胡服青年的脸色,看俩小贵人会不会掐起来。
“原来是高小郎君。”胡服青年混不吝地笑了一声,双手环胸,两眼睇着牢门里面色沉沉的高至善,语带挤兑,“前两天就听说高小郎君跟六殿下当街大吵,把高相公跟高淑妃气得够呛,责令在大理寺狱反省。我本还不信,想着满长安谁人不知高小郎君向来克己复礼,最是端庄不过的郎君,原来是真的啊!”
姜菽脑袋跟拨浪鼓似的在高至善和胡服青年间来回转,本还只是嫌弃的高至善气得小脸通红,瞧着都快炸了。
狱卒夹在这两人中间装鹌鹑,显然是打着最后谁掐赢了就听谁的的打算。
姜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生涩地蹦出几个词,然后在纸上写着打圆场道:“人多容易燥热,我看附近还有空置的牢房,要不请两位郎君去别的地方歇歇?分散开也能凉快些。”
狱卒没接话,胡服青年反而朝姜菽投来饶有兴趣的目光,托着下巴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后,指指姜菽左边的空牢房,头也不回地对狱卒道:“不必了,就他旁边那个吧。”
“不行!”高至善噌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到牢门前,胡服青年却理都没理他,双手垫住后脑,悠悠地就自己走到了姜菽隔壁,还顺带把门带上了。
“愣着干什么?”胡服青年伸手在牢门的木杆上敲了敲,眼睛却隔着姜菽,挑衅似的望向高至善,“过来锁门啊!”
狱卒在胡服青年和高至善之间来回看了两眼,显然是谁也不敢招惹,半天才瑟瑟发抖地在胡服青年的催促下上好了锁。
狱卒本要带另一名油光粉面的锦衣青年赶紧远离是非之地,没想到对方的反骨也上来了,一指姜菽正对面的那座牢房,趾高气扬道:“凭什么他秦正阳能自己选地方,小爷我就不能了?”
“就这间,给我把门打开!”
姜菽懵懵地站在原地,怎么自己只是说了一句话,就一下子前后左右全是狱友了???
哦,后面没有,后面还是墙,但是、但是!
这俩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啊!
姜菽无助地看向和他一棍之隔,面色黑如锅底的高至善——
小孔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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