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官严令……”校尉面露难色,再次隐晦地瞥向那辆青篷马车。
而这时,那辆青篷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道清越沉稳的声音传来:“长公主殿下有令,岂容你置喙?即刻撤卡,放行。”
随着话音,一人从马车上缓步而下。
来人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官袍,外罩一件玄狐毛领的墨色大氅,身形挺拔,立于风雪之中,宛如一株积雪的青松。
他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些许倦色,却更显得深邃难测。他并未看那校尉,而是径直走向萧青岚的马前,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
“臣,谢云深,参见长公主殿下。”
谢云深。
这个名字,萧青岚在边关亦有耳闻。谢云深,表字静渊,朝中新贵,寒门出身,以惊人的速度擢升,年仅二十八岁便已官拜中书侍郎,参知政事,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近臣,也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
萧青岚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这就是那个被誉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的谢云深?看上去倒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谢侍郎。”萧青岚语气平淡,“你在此处,所为何事?”
谢云深直起身,坦然与她对视,声音不疾不徐:“回殿下,臣奉旨巡查京畿雪灾民情,途经此地,恰逢京兆尹设卡盘查。听闻此地流民聚集,恐生事端,故停留片刻观察。殿下处置得当,体恤民情,臣感佩。”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又点出了京兆尹设卡的“缘由”,最后还顺势赞颂了萧青岚的决断。
萧青岚暗笑了一声。
她看了一眼因为谢云深的话从而如蒙大赦、慌忙下令撤卡放行的官兵,以及那些开始缓慢通过关卡、不断回头张望、面带感激的流民。
“谢侍郎既然奉旨巡查民情,如今流民困苦,饥寒交迫,不知侍郎有何应对之策?”她淡淡问道。
谢云深从容应答:“臣已行文京兆尹及户部,请求即刻开仓放粮,于京畿各处设置粥棚,并腾出部分官舍收容无家可归之民,以解燃眉之急。长远之策,需待核查灾情具体范围、受损田亩及人口后,再议蠲免赋税、以工代赈等方略,奏请陛下圣裁。”
回答得条理清晰,面面俱到,是标准的能臣干吏的路子。
萧青岚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轻轻一拉缰绳,准备离去。
“殿下。”谢云深却忽然再次开口。
萧青岚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大了些,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静静地望着她,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北境十年,殿下辛苦了。长安……已到。”
萧青岚的心弦,似乎被这一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深深地看了谢云深一眼,这个男人,似乎知道些什么。
“回京。”她不再停留,下令道。
百骑簇拥着那面朱雀旗,踏着积雪,向帝都疾驰而去。
谢云深站在原地,目送着一行人马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官道尽头,直到那面朱雀旗再也看不见。他微微蹙眉,抬手轻轻掸去官袍上的落雪,转身回到了马车中。
车内,一个小火炉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亲随递上一杯热茶,低声道:“相公,这位长公主殿下,果真如传闻一般,气势迫人。”
谢云深接过茶杯,感受着瓷杯传来的温热,没有立刻饮用。他看着车窗外的风雪,脑海中浮现的是刚刚那双沉静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北境的风沙,长安的雪,终究是不同的。”他低声自语,语气意味不明。
“那京兆尹这边……”亲随试探地问。
“不必理会。”谢云深淡淡道,“他们想给长公主看的‘不太平’,已经看到了。只是没想到,殿下反应如此迅捷直接。”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浅的弧度,“也好。”
长安,永安门。
高大的城门如同巨兽的口,吞噬着来往的人流。
萧青岚的队伍抵达时,城门守将早已得到消息,率领兵士肃立两旁,恭敬迎接。
进入城内,喧嚣和繁华扑面而来,与城外的饥寒困苦仿佛是两个世界。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行人摩肩接踵,虽也是行色匆匆,面带忧色,但至少衣衫完整,面色尚可。
这就是她守护了十年的帝都,繁华,却也脆弱。
长公主府坐落在皇城附近的崇仁坊,是先帝在位时就赐下的府邸,只是萧青岚常年不在,一直由内廷派人打理。府邸规制宏大,朱门高墙,门前矗立着象征皇室威严的石狮。
得到消息的公主府属官、内侍、宫女早已在府门外跪迎。
萧青岚下马,将马鞭丢给迎上来的赵闯,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和那扇洞开的、深不见底的朱漆大门。
“恭迎殿下回府!”
山呼声起,在寂静的坊间回荡。
萧青岚抬步,踏着清扫干净却仍残留着湿意的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向府邸。
玄色的大氅下摆在身后拂动,带起些许未化的雪屑。
她回来了。
不是以凯旋功臣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被皇帝“荣养”起来的、需要被警惕和制约的长公主的身份。
宫廷的钟声在风雪中悠悠传来,沉闷而悠远。
属于长安的博弈,从她踏入这座城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是夜,皇宫,紫宸殿。
地龙烧得温暖如春,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烛火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景和帝萧青宏,也就是萧青岚一母同胞的弟弟,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他年岁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与萧青岚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文弱,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步入殿内,低声禀报:“陛下,长公主殿下已于申时末刻抵达公主府安顿。谢侍郎求见。”
皇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未抬:“宣。”
片刻后,谢云深步入殿内,他已换上了一身常服,依旧是那般清雅从容。他一丝不苟地行君臣之礼:“臣,谢云深,参见陛下。”
“平身。”皇帝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见到阿姐了?”
“是。在京畿官道,恰逢京兆尹设卡,与流民对峙,长公主殿下途经,下令撤卡放行流民。”谢云深言简意赅地汇报。
皇帝轻笑一声:“她还是那般性子,见不得不平事。北境十年,一点儿没变。”他顿了顿,看向谢云深,“你觉得,阿姐此次回京,心中可有怨气?”
谢云深垂眸,恭敬答道:“殿下深明大义,对陛下唯有姐弟之情、君臣之份。臣观其言行,所思所虑,仍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深明大义……”皇帝重复着这四个字,看向殿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道,“是啊,阿姐一向深明大义。所以先帝在时,才会让她一个女子去那苦寒之地执掌军权;所以朕如今召她回京,她即便不舍,也会遵旨。”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北境军权,暂时由副将接管,但终究需要一个新的主帅。”皇帝转过头看向谢云深,“朝中那些老臣,尤其是以英国公为首的那几位,已经开始上折子,或推荐自家子弟,或提议由兵部直接管辖。静渊,你怎么看?”
谢云深沉吟片刻,方道:“陛下,北境军务关乎国本,非德才威望兼具者不可胜任。仓促决定,恐非社稷之福。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妥善处理朔风一战战败及战后事宜,抚恤伤亡,查清军械辎重延误根源。至于主帅人选,需从长计议。”
皇帝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查清根源……谈何容易。兵部、户部、工部,盘根错节。罢了,今日不提这些。阿姐刚回京,舟车劳顿,明日宫中设家宴,你也来。”
“臣,遵旨。”谢云深躬身。
“下去吧。”皇帝挥了挥手,重新拿起朱笔,似乎又沉浸在了堆积如山的奏章中。
谢云深行礼告退,退出紫宸殿。殿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却重了。他抬头看了看漆黑无星的夜空,沉思。
这长安城的风雪,或许比北境的刀剑,更加难熬。
他拢了拢大氅,一步步向宫外走去。
此时的萧青岚站在公主府最高处的观星楼上,凭栏远眺。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大半个京城的轮廓。
府邸奢华,仆从如云,一切都按照最高规格准备。
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困于金丝笼中的滞闷。
赵闯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低声道:“殿下,都安排妥当了。我们带回的一百亲卫,已分批安置在府中各处要害位置。府中原有的仆役,也让沈嬷嬷在暗中排查。”
萧青岚微微颔首:“查到什么了?”
“暂时没有明显异常。但……府中人员构成复杂,有内廷司派来的,也有几位宗室勋贵送来的。还需时日梳理。”
“嗯,不急。”萧青岚语气平淡,“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转过身,看向赵闯:“今日官道上那个谢云深,你怎么看?”
赵闯皱眉想了想:“此人……深不可测。看似文弱,但面对殿下威势,不卑不亢,应对得体。而且,他好像知道京兆尹那些人是在做戏。”
萧青岚走到室内,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坐下,端起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他当然知道,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她轻轻吹开茶沫,“陛下让他来,或许不只是为了巡查民情,也是想借他的眼睛,看看我这个姐姐,如今究竟是何等模样。”
“那陛下他……”
“青宏他,长大了。”萧青岚饮了一口茶,语气带着一丝怅然,“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姐姐身后的小皇子了。他是皇帝,皇帝自然有皇帝的顾虑。”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自古皆然。
更何况,她这个姐姐,手握重兵,功高震主。
“那我们……”
“我们什么也不做。”萧青岚放下茶杯,“该吃吃,该睡睡。明日不是有宫宴吗?好好准备。”
她站起身,走向内室。
“既然回了这长安,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护我想护的,不拘是在边关,还是在这九重宫阙之内。”
声音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却激不起波澜。
长安的雪,还在下。
覆盖了朱墙碧瓦,也掩盖了暗处的波涛汹涌。
但有些东西,是冰雪无法冻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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