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尘忙碌了一整日,水米未进,原本还有些公务未处置干净,因急于见青罗,腾出用暮食的工夫,赶来公主府。
方才怒上心头,竟是晕了过去。
青罗吓得不轻,若不是冯谙知情,还以为他病了。此刻见他睁开眼,忙将冯谙叫进来,喂他用些易克化的粟米粥。
谢治尘恍惚了一瞬,随即记忆回笼。
他发觉自己躺在水阁的矮榻上,偏头一看,青罗正坐在榻沿守着他,见他醒了,便起身给冯谙腾地方。
谢治尘掀开锦被坐起来,一把推开冯谙送到唇边的勺子,下榻穿靴。
站立时眼前一黑,险些趔趄,幸而冯谙扶了一把。
他没再看青罗,面无表情地自她身旁经过,拖着疲累的躯体往外走,不顾身后冯谙的苦劝。
“阿郎,用过粥再走!”
冯谙恐他足下不稳,将碗往几案上一搁,抢过去扶他,一面回头朝青罗连连点头,以示告辞。
青罗命人裹了一包蜜糕,追上去,交给冯谙。
冯谙腾出手,刚想去接,被谢治尘冷眼瞧着,又讪讪地收回手。
暮色四合,廊檐下灯火晕黄,青罗望着主仆二人离开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这是要与她决裂么?
他既嫌恶孩子,这孩子便算作她一人的,与他无关,有何不妥?他又何必计较。
谢治尘赁的宅院与公主府仅隔了一条街,走几步也就到了。
夜幕初降,正是热闹的时候。
平贤坊住户非富即贵,入夜后多喜宴饮。
附近酒肆灯火通明,胡姬足尖点地,踏着时疏时密的鼓点旋转飞舞,食客谈笑声、杯盏相击声撞在美人花笼般急速飞起的裙裾,旋即弹开,如四散的星彩,落于耳畔。
他这处却是连灯也未点一盏,天不知几时阴下来的,无星无月,推门踏进庭院,入目一片漆黑。
这宅院地方浅窄,因搬来后尚未顾上拾掇,堂前石阶缝隙里还生着杂草。
冯谙没像往常那般喋喋不休,扶谢治尘进屋坐下,点起灯烛,几次偷觑他神色,满腹疑惑。
阿郎下了值,兴冲冲地赶去公主府,不知公主给他受了什么气,竟就晕了。阿郎底子尚可,断不至于少食几餐饭便不省人事。
谢治尘坐在书案后,两扇窗大敞着。
窗外飘起细雨,落在冷白的面颊、浓长的眼睫,如雨织的蛛网,冷冽缠绵。
那雨总也不停,一时疾,一时徐,淅淅沥沥滴在阶上。
他枯坐着听雨,一动不动,蜡烛燃尽,也不知换新的,浓墨似的夜色中,恍似石雕泥塑的人像,将起夜的冯谙吓了一跳。
翌日,王中丞那小仆登门求见青罗。
小仆进门便叩首道:“公主,阿郎这回伤得颇重,请大夫用了药,不大起效,阿郎硬熬着,小的瞧着不忍,也怕阿郎挺不过去,因而瞒着他来向公主求药。”
这药与前回一样,王中丞用过即知,恐怕瞒不住,青罗索性随那小仆走了一趟。
小仆出门前还记得锁好大门,开了锁,穿过庭院,一面叫道:“阿郎,公主来看你了!”
王中丞立刻问:“哪位公主?”
“寄月公主。”
青罗心下一动,除了她,还有旁的公主来过?长姐么?
随即传来王中丞一声痛苦的闷哼,大抵是起身整衣时扯到了伤处。
青罗在堂屋圈椅上坐下,温声道:“王中丞不必忙了,好生养着吧,我就在外间坐坐。”
王中丞静默片刻,没再动弹,却是咬牙道:“公主来做什么?看臣的笑话么?”
青罗将药瓶给那小仆,笑了笑,“去岁已看过大人的笑话,无甚稀奇。”
王中丞哼了一声,见小仆拿药进来,又是一哼,倒没拒绝。
青罗暗自好笑,看来是她多虑了,还怕他不肯用。
全因许如珩的药效验奇好,堵得住王中丞那张铁嘴。
小仆回堂屋来,憋笑憋得两颊通红,一矮身,翻箱倒箧地搜寻家中好茶,“公主稍待,我给公主沏碗好茶。”
青罗问:“中丞反对谢大人为相?”
王中丞冷哼道:“谢某人实则已总揽朝政,臣反对有何用?”
青罗赞同道:“如此说来,王中丞是白挨了一顿打。”
王中丞语调不忿:“大周历来没有自翰林院直升中书令的,至少也要由郎官舍人过渡。”
青罗奇道:“中丞可是担心谢大人无能,坐不好相位?”
王中丞激动得牵动伤处,口中嘶的一声,缓了缓才道:“臣委实不懂公主因何得意?公主与谢大人已和离,此人纵然旷世逸才,又与公主何干?”
他这张嘴当真是毒,青罗自问换作前世的她,多半已叫他气哭。
此刻却只摇头失笑,“中丞看来,本宫便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大周有此等能臣是社稷之福。”
王中丞也有嘴上受窘的时候,他那小仆虽不懂二人谈论什么,见他家阿郎被公主说得哑口无言,便忍不住发笑,一面殷勤地奉上新沏的茶。
青罗揭开碗盖,这回不知是什么茶,闻着倒有些茶香。
守在门外的薛虎忽来禀报:“公主,冯相来见王中丞。”
王中丞当即回说不见。
青罗却道:“王中丞不与朝臣结交,可冯相现已致仕,算不得朝中之人。”
王中丞闻言未反对,薛虎便将冯相请进了屋。
冯相早知青罗在,跨过门槛,欲躬身行礼,被青罗拦住了。
“冯相无需多礼。”
冯相一身赭色便袍,捋须笑道:“公主,某如今已非中书令。”
青罗笑笑,从善如流,改称冯老。
王中丞此时方才出声,“冯老请坐,恕某不便待客。”
冯相道:“王大人不必见外。”说罢,与青罗隔着几案一侧坐了。
小仆奉上茶,冯相道过谢,开门见山道:“某以为,谢大人接任中书令,定能有所作为,谢大人虽则年轻,论见识气魄,俱在某之上,某举荐他,并非迎合圣意。”
青罗着实吃了一惊,未料到他如此看好谢治尘。
王中丞沉默,显是并不赞同。
冯相笑道:“中丞当年八岁童子科应举及第,小小年纪便入朝为官,以中丞的年岁入御史台为宪官也是少有,谢大人入仕比中丞晚得多,中丞还不放心么?”
青罗不由往西屋看了一眼,王中丞竟是少年得意。
“冯老何必为谢大人做说客?”王中丞怪声怪气,“某人微言轻,撼动不了谢大人分毫。”
冯相坦然道:“某为公不为私,非涉一己好恶。”
王中丞正经道:“冯老君子,某小人,专对付不喜之人。”
青罗与冯相相视一笑,知他是自嘲。
仆从来禀:“阿郎,杨寺丞来了。”
说着挠挠头,“往常家中猫嫌狗憎的,更别说人了,今日倒热闹。”
王中丞这次没立即回绝,想是与杨寺丞有过交集,知他脾性,无事不登三宝殿。
青罗笑道:“你去与杨寺丞说,本宫、冯相都在,问他可要换个日子再来。”
冯相亦跟着笑笑。
话虽这样说,实则俱已打算告辞。
王中丞却叫住仆从,“让他进来!”
杨寺丞在门外见过薛虎,猜到青罗在,怎知还有冯相?
见冯相看了眼他手中的包袱,脸色便有些僵,笑道:“某担心王中丞病中寂寞,带了些话本传奇给他解闷。”
王家小仆接过包袱,送去西屋,王中丞就一直没作声。
冯相略坐了坐,说家下正忙着打点行装返乡,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青罗与杨寺丞将他送出门外,打量着人出了巷口,青罗问:“杨寺丞,袁家可为三皇子的死找过大理寺?”
杨寺丞谨慎道:“据臣所知,不曾。”
青罗越发觉得蹊跷,此事袁家怎会毫无作为?
袁淑妃的葬仪规格已定,仍是淑妃,皇帝未给她加贵妃谥号。
“你父皇那日不过一时心中有愧,若真升她做了贵妃,丽妃跟前如何交待?”
薛贵妃似乎并不意外,“宫宴上她骂丽妃,如今虽说人已去了,给她升位分,倒似坐实了丽妃的骂名,旁人又如何做想?你父皇宠爱丽妃,正好借淑妃的死杀鸡儆猴,让人不敢小瞧了丽妃。”
青罗叹道:“母妃当真深知父皇秉性。”
顿了顿,喃喃道,“君无戏言,父皇怎可食言?”
“他不过信口一提,”薛贵妃倚着凉亭面水一侧的美人靠,笑了笑,“你我不说,谁知他有过这话?”
青罗心底说不出的失望,转身远眺,太液池波光粼粼,池中青山红淡绿浓,春意已阑珊。
曲桥上行过窈窕的粉装女子,身后宫人为她擎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
薛贵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原先住在袁淑妃宫里的杨婕妤。”
青罗听她言语间略有讥讽,不由看她一眼。
“袁淑妃生前待她不薄,淑妃一死,她便托人想法子挪出来,不敢再住着,”薛贵妃说着,自觉不妥,“倒也不怪她,她亦出身寒微,没了袁淑妃这个靠山,总要另寻个出路。”
青罗也以为无可厚非,宫中的女子若非运数极好,或者有人相护,便只有善于审时度势,方得保全自身。
放榜之日,贡院外车马喧阗,人声鼎沸,及第者上至白发翁,下有少年郎,几家欢喜几家愁。
弓之慎十年寒窗终不负,名列榜首。
青罗也替他高兴,命人置备了一桌酒席,为他庆贺。
然则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报喜的泥金帖子,他心下不安,去贡院查问,这一去又是迟迟未归。
薛虎着人去寻,才知他被抓进了大理寺。
仆从回禀:“公主,有人告发礼部温侍郎伙同他人泄露试题,意图操纵科考。”
“何人举报?”
青罗似有预感,一问果然。
“是个叫周世悯的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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