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唐初到贞观十一年,每日清晨与晚间,都由专吏骑马,于长安城大大小小二十五条街道上,高声通报晨起与宵禁。撇开其他,单从北边芳林门到南边安化门就有十六里路,从东边通化门到西边开远门更有足足十八里。这般长度,即便骑马,喊一趟下来也得声嘶力竭。
于是,自贞观十一年起,长安城内开始用鼓声代替马奔人呼。定成延续了此般报时法门。每日宵禁开始前,击鼓八百下,道道宫门、坊门、城门便随鼓声由北向南渐次关闭。而每日晨起,则闻鼓声三千。三千声里,由南向北,渐次启门。
今日前,谢怀安总困惑为何晨鼓需近三倍数——难道真有人能被这三千鼓声震着、催着,还能继续于梦境沉溺?直到他与鎏金猫儿睡到最后百声鼓起,谢怀安才懂得前人用心良苦——偶尔睡意浓时,没个鼓声三千,可真是听不见,感不到,就……难起啊!
身边狸子也睡了个足,眼珠圆溜溜地就瞧向正梳洗更衣的谢怀安,除了发懵,哪还有什么威风和小脾气。
伸手给其捋捋毛,谢怀安看面前小东西茸茸脸蛋将醒未醒、乱七八糟,眼睛弯弯,嘴里调侃:“小猫儿,今日又要去何处耍威风?”
许听出男子话中捉弄,猫儿“喵”地跳下床,径自用爪子洗起脸。待恢复几分将领姿态,其转头打量榻边人,眼神戏谑,好像在说:“猫儿都准备巡街,你怎还不出门?”
出乎谢怀安意料,猫儿要巡的首要处,并非南边朱雀大街,并非东市优质鲜鱼行,亦非西市波斯鱼摊,实乃平平无奇棘寺议事堂。
观一猫一人,具体点说是威武之鎏金野猫领着无奈摇头之谢怀安走入议事堂,周正揉揉眼,似恍惚自己究竟真醒了,还是睡梦正酣。而这梦里,猫儿成精,还成了大理寺管事第一人,哦不,猫。
“老伍,”周正往右斜靠,“你让我掐掐,看看……”
“我醒了没”几字未及出口,但见周正“嗷呜”惊呼,左手猛地护住右胳膊,满面幽怨地看向伍仝:“你这人,下手这么重!”
“你看那猫儿,”伍仝双眼盈着些轻快,下巴则往前抻,“看你笑呢。”
顺此话往小狸处瞧,周正没见到笑,嫌弃倒瞧见几分。“少卿,”其揉搓胳膊,好气又好笑,“这猫儿,怎跟骠骑大将军巡视咱大理寺一样。”
好像真能通人性般,金丝野狸被大将军名号撺掇,神气更甚,迈着能称得“阔”且“威武”的步子就逐一走过张部言等,更还跳上堂内小案,眨巴眼睛似要将谢怀安几名属员瞧个仔细。
巡视下来,猫儿好像颇为满意。这边摇晃尾巴勾缠张部言、姚仲行,那边伸爪子碰碰陆执中、吕镜章,更很给面子地在伍仝和周正小腿蹭蹭。最后,其快行几步到谢怀安脚边,翻个肚皮,得谢怀安力度刚好的轻挠,再“喵”几声,旋即一个跃步,便往后厨寻其忘年交焦德响去了。
被野狸一闹,大理寺众被昨夜刺杀与徐案滞涩扰乱的神思,倒实在平复几分。
送走往徐宅、私市、浮香阁去几人,又急急叮嘱其需在鼓尽前归寺、归家,谢怀安尚未来得及铺开面前公文麻纸,便听一声焦切的“季宁”之唤穿过议事堂而来。
“子坚兄。”谢怀安起身欲迎。
“我听手下人说了,”裴胜边往里进,边将手中应是药材的纸包递给周正,“昨夜可曾受伤?”
“未曾,子坚兄不必担心。”
“旁人呢,”裴胜说着打量起面前周正,“寺内可有人伤着?”
“裴将军放心,”周正回答间交手作礼,“大理寺无人受伤。”
点点头,裴胜继续:“我查过那两只箭,不是金吾卫制式。但太过寻常,倒再难往下追踪。”
“敢如此做,”谢怀安应,“定不会留下什么破绽。”
“这又是圣人御极三秩,又是户部、左军双案,长安不太平。季宁,你定要事事、时时留心。有的人,能躲便躲,”
“可若找上门来,躲不掉呢?”谢怀安神色略黯。
“那我便给你打回去。实在不行……”裴胜说着压低些声音,“何公出山,给你都摆平咯!”
嚼不准他话里究竟几分玩笑几分当真,谢怀安只得保证自己会小心谨慎,方将裴胜这尊大佛送走。
然,重回案几,对上几上本该录下阮美椋案初验细节的空白文书,谢怀安却久久难落手中之笔。可难落却必须落,仰头瞧门外天光大亮,再看几上灯烛摇曳将熄,其眼神微凛,终落笔成字。
行行文字,只余现场尸体细节,无左军刻意挪尸,无太子亲卫异常,昨夜横街遇袭亦只一笔带过。
将这被阉割成验尸格目的文书钤印,看其被传信吏员小心装进函匣,谢怀安眉头愤然皱起,转身对周正说了声“走”即往大理寺狱去。
如今大理寺狱里共有狱丞四名,共管狱吏掌率,囚徒检校。
四位里,独有位邢狱丞如今已过花甲年岁。若对刑狱事陌生,便很难不计较其年纪,怀疑其能力。
诚然,论奔袭逮捕,邢狱丞确力有所不逮。然论审讯协办、察言观色,以及演戏技巧,其几十年经验却是再能跑、再能追的年轻躯壳都难比。
“邢狱丞,”谢怀安瞧着面前老吏,花发银须,眼神却精明如初,“有劳你今日与我配合,将那左军七名护卫好好审审。”
邢狱丞从昨日张部言和金吾卫一道押送七人回寺,便知此案重大。现少卿亲自嘱托,其更不敢怠慢半分。手上急急作礼,嘴里应答:“下官但凭少卿吩咐。”
低声耳语交代审问计划后,谢怀安与周正先去偏厅等待,邢狱丞则去关押阮美椋护卫队正处,劲声一句“谢少卿提你问话”后便将他先押送出去。
约莫过了两刻光景,出去时还好好的老狱丞,竟换了副凶狠模样回到狱里。
虽六名护卫身在各自囚室,除面前木栅间隙外难见其他。但牢狱越幽静,所押囚徒越会因忐忑、惧怕而硬生生长出顺风耳朵,长出万事往坏处想之心。
现下,这些护卫虽看不到对方,也见不到邢狱丞模样,但耳里,花甲老吏怒火中烧的脚步、其乌皮靴一下一下重重踏在青砖上的声音、其手里铁链划过地面跟墙壁溅起的火星哔剥,做不得假。
非但不假,六人心更随老吏一步一步,被震得生疼,生虚,生疑。
尚未弄清到底发生何事,六名护卫均满脸莫名。其中一人更陡然心内擂鼓咚咚,不明所以间只扶墙起身等待,好像这脚步乃冲自己而来。要不他能被阮美椋选中当护卫呢,耳力着实好。几息后,手拎铁链的邢狱丞与一年轻狱吏便隔着木栅出现在其视野角落。
匆匆打量两人,护卫心头咚咚更甚。年轻那个还好,只专心开锁,无甚表情。但那老狱丞,满脸阴翳,浓厚欲滴。再看这阴翳里,银灰眉毛皱而倒竖,双眼怒□□光,紧盯牢门,仿若下瞬就能烧出火将此倒霉锁头直接化了灰。
这护卫本想问问是否谢少卿要提自己问话,被老吏神情敲震,当下竟半字难出。待恢复几分镇定,其连个“狱”字都没讲完,就被邢狱丞使铁链捆住了手。还没从铁链冰冷里回神,邢狱丞破口大骂的嘴,硕硕如鲸如象就朝自己劈头罩来。
“你们几个出息啊!昨日还以为你们尽心尽力,只是被奸徒钻了空子。若非方才谢少卿对你们队正用大刑,那狗辈招认他饮酒松懈,手下护卫借机杀人,我几十年老吏,差点都被你们几个那委屈模样给糊弄了!”
几句话听完,瞧双手被圈圈铁链缠绕,护卫双眼顿现三分茫然,三分震惊,还有四分气上心头。什么?他招认什么!不都商量好要死守,要闭嘴!怎现在队正那鼠辈自己扛不住刑倒开始胡乱攀咬!
心内疑问疯长,面上表情变换。然,他到底记着承诺,嘴上仍未松懈,只苍白叫嚣“冤枉”“明鉴”“不是我”。
没等辩驳几句,邢狱丞厌恶又烦躁地握住这护卫张张合合的嘴:“你自己去少卿那辩白去吧。”言罢,其满布皱纹却精神无比的脸一侧,看向旁边狱吏:“送这歹徒去少卿那受审。”
得了令,年轻小吏骂骂咧咧接过邢狱丞手里铁链,押解此心内混乱之人就往外走。
听狱里开门、锁囚、质问、关门响声,剩下五名护卫内心亦巨浪滚滚。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又几名护卫被锁结实带走,邢狱丞一声高喝,混杂难以置信、痛心疾首、疾恶如仇,骤然在牢狱某处炸开,也在五人头脑里炸开。
“什么,周寺丞你说什么?”
“邢狱丞啊!”周正十足焦急之声响起,“少卿被刚才那护卫刺伤心肺,现血流难止,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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