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火与沙

聂影云面无表情地向前出拳。

每一拳都在震碎虚空。

每一拳都在地面逼近。

镜中的锚点一步一步向后退,向地上退,镜面上紧追着锚点的镜头却在一尺一尺向前进,向祭台上的少女逼近。

她看也不再看仙人李瑾意一眼。

李瑾意凝视她的背影,内心有万千杀机,她恨极,道海几乎被抽空,仍未能真正伤害这人性命,反被她杀了白衣,毁了大印。

阿青虽去轮回,残余的躯壳却依然维护这人性命,当真可恨得紧。

好不容易用这轮回镜逼得那副躯体崩溃,这人换了一条手臂,居然还能隔着镜面轰碎空间,把手伸到阿青转世的世界里去。

她在里面设的伏笔,难道被她察觉了?

李瑾意更站不住,恨不得马上想出一条当场杀了聂影云的大计来。

奈何百般神通,在执笔人三个字前,实在如同水洗石头听不了响,单是聂影云本体身上那层空间天堑,就叫她头疼之极。

杀聂影云,试了两次,皆不得逞,事不过三,她明白这个道理。

若第三次不能在此将她诛灭,战之何益?

她不能动,她要等待天机。

然而愈是不动,仙人李瑾意内心的杀意愈是炽烈。

这个东西,仗着那层天堑,都残成那样子,居然还不死!她怎能不死!

她今日证道若能杀了执笔人,该是何等功德!何等命运!

李瑾意心中如同烈火烹油,焦熬之极。

她手上托着“蚕祖倒影”,那东西感受到她的杀意,在巢穴中狂躁一动,忽然嘶叫了一声。杀了她,我赞同你。

“我现在还杀不了她。”她咬牙对巢穴冷冷地说道。

巢穴又嘶了一声。我帮你。

“哼,她穿了我师姐的身体。”李瑾意说,“我要她的命,然而吸出去的,也只是我师姐的源质。你帮我,你有办法接近她的本体?”

巢穴中传来蛇一样的嘶嘶声,为她欢喜。有,我有的。给我一样东西,我能接近她的本体。

李瑾意冰冷而黑白的眼睛,瞬间放出光彩,观音般的脸上也微微流露出笑意,盯着轮回镜前高挑笔直、正机械出拳、将那片天空一点点砸向地面的身影,问道,“什么东西,是我能给你而我不知道的?”

巢穴中响起一点很轻的声音。画,你在二坛修的画。

李瑾意脸色一变。

.

王都九衢,去天九尺。

聂影云面无表情地向镜面的中心出了九次拳头,将整片天空砸向了王都中心。

天塌下来了。

王都周边,数百座奇峻拔起、在那轮回世界已被十六朝诗人把赏吟诵过的高峰,被猝然砸下来的苍穹镜壁压得粉碎。

在有幸目睹过那一场甲子天灾的人眼里,那些数百丈高的山柱,如青色碎玉一般断裂、倾塌下来,在大地上滚起烟尘。

离得最近的人却听不到山崩地裂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掩没在天上传下来的、一声紧接着一声的沉闷雷鸣里。

有人说,那不是打雷,而是有人在天上用石锤敲击天顶,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包裹在一块巨大石头里的凤凰蛋,现在外面有人要凿开这块石头,砸碎这块石头,拿去做房子,所以才会出现这么惊天动地的动静。

这个人被人视为疯子,他果然在雷声中不顾一切地疯了。

整个世界围绕着这场仅仅发生于王都周围的天灾,进行了长达几百年的恐慌斗争。

最后一个信奉石头佛的宗派赢了,他们建立了新朝,以石头中的凤凰蛋为图腾,传颂功德,撰写经书,声称石头佛化为凤凰救世、又转世成蛋、开辟蛋中世界庇佑一切众生。

此故事由高僧撰写,文辞简朴,禅意无穷。先后衍生数十版本,流传于世,博得世人称善。

自此石佛一朝,香火鼎盛,国祚延绵,竟还延续了九百年。

直至一伙自称雷神后裔的叛军,身披火甲,腹鼓雷鸣,以万夫不当之勇,横空出世,兵临天下,将肚大膀圆、风光不再的石头佛赶下台来,重新扶持了一男一女两尊威风凛凛、铁面无私的神像上去,开始传扬这对祖先骁勇善战,在天上打架,四根天柱打折了一根,八座神山踩塌了三座,众神惊惧,请月老调解,月老一来,两人转怒为喜,喜结连理,一时天雷地火,创造了这个世界……

不过这都是九百年后的事了。

且说最初天塌下来,直奔王都中心而去,那里,有一座全天下最高的祭天台。

高到什么程度?

高到聂影云一拳一拳砸下去,都将整块天压到了祭天台头顶,周围的山都碾平了,却跟王城最高的宫殿群隔了几百米的距离。

祭天台上一共十二根铜柱,一字排开,污血狼藉,底下是各个独立的黑石台子。

而如今台子上堆满了干燥之极的草垛。

连着两个月没下雨,日日暴晒,这王都里的任何东西都是擦一下就会嘣出火来。

与阿青长得一样的盲女就被吊在草垛之上,双脚离地。

她的衣衫破旧,脸颊苍白,铜柱经高温暴晒,已经灼伤她的背脊。

疼痛对于她却像是淋了一场大雨。

满头都是汗,眼睛里却没有一滴泪。

天塌下来,十二根铜柱从顶部开始瓦解。

叛军中一个枯瘦的汉子,耷拉着眼皮,将一只热气腾腾的饧盆举到盲女嘴边,喂她吃捏好的滚汤面人。

面人有五个,滚在汤底,驴肉打碎做的馅,一股面汤混着肉馅的香气,弥漫在铜柱之间。

汉子用一双长筷子,将五个面人一个一个塞到盲女嘴里,她尝了味道,一一吃了,面上只有咀嚼的动作。

天塌下来,也不影响汉子将吃食塞到她嘴里去。

然后他越过吓破了胆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在一名尿了裤子爬不起来的叛军身上,找到一只用来报讯的密封爆竹。

这祭台上的人,天灾一来,轰一下散了,都往下跑,结果被一伙更凶的人挥着长戟赶回来,活的活,死的死。

到处都乱了,他们相信只要把这盲女烧死,天灾就会停止,所有人都这么传。

不是因为她坏,而是因为她生的时辰太好了,合该上天!

这样的祭品,以往每烧一个,他们就能享上一段太平日子。向来如此。

单是攻城那日,就消耗了三个上等祭品。

这是最后一个。

枯瘦的汉子在草垛子前将信号爆竹拉开。

一团光焰飞出去,在草垛里炸开,“蓬”一声,点着了草堆。

黑压压的人群尽数高呼起来——

那是一朵火星灿烂的烟花!

拿信号爆竹的人,儿子过生日,他竟拆了芯子,换了这玩意。

换什么不好,偏偏这人一进城,发了财,急手急脚,换了行当里最得意的一家「火旗子」,一炸开来,真像火旗子,四面烧。

那干燥的草堆,一下子蹿起八尺高,枯瘦的汉子扑通一下跪下去。

天塌到了所有人头顶,十二根铜柱齐齐削平,没了那么高那么长一截。

流民们哭娘喊爹。大火烈烈。

铜柱上的盲女应该要一下被烧死了吧——

就在这时,青色的沙子从天上漏下来,一团一团,投入火里,看样子像是天公作美,一把一把洒下烤羊肉的盐。

“火……火!火灭了!”有人大叫,“加柴!加柴!”

果然,刚烧起来的火一下子就灭了!

叛军与流民同时陷入恐慌。

他们还要往那火堆里跳,或者把人往那火堆里扔。

烫伤了几个人,火堆终究没有了。

盲女一句话也不会说。

她的脚下铺满了黑灰,黑灰里落满了沙子,沙子都是青色,她头上沾满了青色,那都是沙子。

这些沙子浮起来,变一些环绕着她的山川、楼台,又有香火,又有云烟,把她做成了神仙。

.

镜子外面,聂影云放下拳头,看着镜面倒转过来的画面。

在这个距离上,她可以拿到那本书了。

她目光微微向后一瞟,仙人李瑾意就站在不远处。

她可以感受到对方眼中那种如有实质的、毫不掩饰的杀意,不禁莞尔,嘴角微微一勾,“你不动手吗?处理这片空间可消耗了我太多能量,现在就是你最好的机会。”

这时候李瑾意的神情已恢复平静,周围那种圣洁的光辉越发纯净,“不必了。我要杀你,自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今日杀不了还有来日。师姐狂妄,留一个心魔在世上,待得来日,你终究落在我手上。”

她倒笃定。

“哼!借你吉言,若有那日,我定然叫你输得痛快些,李师妹。”

李师妹这三个字,可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聂影云不带感情地一笑,心道你可真沉得住气。

阿青投了胎去,她一个人对付李瑾意,舍了这副身躯一半的源质,诱其出手两次,这个人竟刹住了自己,没有拿出最后的牌子。

李瑾意喜欢算计。

她就这么巧能在一个执笔人和一个写经使的助力下一举飞升两次,信手拈来一条兵不血刃之计成功渡劫,那在阿青转世这件事上,她到底做了什么布置?

聂影云暗生警惕。

这一回可千万别犯片刻之前的错误,被李瑾意「太古鸿音」的暗示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阿青识海里那本书,她要定了。

管它什么布置!

轮回镜中青气环绕,凡界声音一律屏消。

聂影云黑亮的眼睛中映着面前铜柱上苍白少女的面孔,她们几乎站在同一水平面上,盲女的眼睛中黯淡无光,她好像什么也没看,又好像她的确透过一片黑暗世界里的浓雾,看见了镜面之外正在注视她的一个身影。

没有人知道,在长达十六年的绝对黑暗中,这个生下来就在邺都的柳叶原上,日复一日、痴痴傻傻流浪着的少女,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甚至没有任何人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能认识这个世界。

隔着镜面,聂影云将一只并拢的手掌覆盖在她的一只眼睛上。

镜面冰凉。

她知道现在自己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如同探囊取物般在这盲眼女孩的识海深处,捞出那本书。

但是,有一样东西比她更快。

一团阴影遮住了祭坛。

一只没有颜色的手从镜面上方探下来,抢先一步探入她手掌底,挖进了镜中女孩的眼睛里。

这只手比水还透明。

聂影云讶然一惊,她要把那只手拽出来。

但她往镜中一探,明明穿过了那层屏障,屏障像水一样,她确信她的手到达了阿青的眼睛——结果她什么也没碰到。

阿青的眼睛也像水做的。

在一个诡异的法度上,她的手穿过了那只透明的手掌,同时重叠在阿青的眼睛里。

她摸不到那只手,那只手却碰得到阿青的眼睛。

盲女阿青猛向上一抬头,发出无声的痛苦的啸叫,左边的眼睛飙出血来。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火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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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有个执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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