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都城,万般热闹,似乎风平浪静,任那冬风再强劲,也吹不动许多愁。
然而,洛阳城中,万人敬仰的程相国却愁煞了白发。
不过一年的功夫,程相国从从前的昂然意气到了如今老态龙钟的模样。
程相国和赵老太太生有五个子女,长子便是程持,次女程湘,三儿程护,四子程渠,以及小女程荷。
当年燕王赵亨欲起兵造反,广筑城墙,广纳有志之士,威逼利诱了许多臣子,甚至于许了圣上赵贞身边的宦官许多好处。
当今圣上赵贞自然因此许多忧愁,当然,不止痛恨其生母的对其弟弟的偏爱,也更痛恨自己在母亲面前,在百姓面前,一时无法对燕王赵亨的作为起兵镇压。
他刚登皇位,名声,他还是需要的。
恰好那时,北边鞭挞一族侵略频繁,屡屡入境俘虏百姓,强盗粮食衣物,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内忧外患在前,赵贞无法,只得先处理鞭挞一族外侵的事务。
也因此,内忧的事情交给程相国处理。
那时臣子的心也像极了冬日里的墙头草,忖度不得。
为了做好圣上交给他的差事,程相国无法,只得派出了自己的长子程持以及三儿程护,假作犯了错不为赵国所容,惟求得燕王赵亨的接纳。
想到从前的往事,程相国额头抽疼。
他的三儿程护在裴适的庇护下回来了,可是他的长子程持再也不回来了。
赵眉赵老太太见程相国揉着抬眼穴,便吩咐伺候一旁的侍女碧清取来头疼药缓解头疼,又折返到案几旁,从堆积最高的旧书底下亲自抽出了一封信,慢声慢语地说道:“持儿五日前寄了一封信,你看看罢。”
信封上的署名写着:长子程持留,望父亲大人亲启。
程相国一看到上面的名字就发怵,当年可是他为着国事,将自己的长子和三儿无情推入了燕国那火窟窿眼里。
担忧燕王赵亨新生疑虑,他还将程持与程护两兄弟移除族谱,生生断了书信。
可是这么些年,三儿程护终是被怀疑,长子程持却早早就被疑心。而他和夫人宠到大的长子,活生生地在火场里走了一遭。
到如今……长子程持竟也不愿回到家中。
“相公打开看看罢。”
赵眉赵老太太笑着说道,眼里却也止不尽的忧愁。
细看来,她的眼睛还红着,有斑斑血迹。
赵老太太还拿着信,拿着信的右手颤抖个不停,手心里还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程相国长吁一口气,终是接了过来,不过却放在了二人围坐的火炉上。
“你这是做什么?你也好不容易看到持儿的字,还不打开看看。”赵老太太怪道。
这五个孩子里,长子最是懂事。可让他们担忧的,便也是长子程持的懂事。
三儿护儿回到赵国之后,一看到他们,就像个七八岁小儿,在他们膝下哭个不停,哭完之后又絮絮叨叨说着许多燕国的事情。
他们知道长子程持在火中丧了一条命,又是被张氏从火中救出,还都是从护儿的口风里获悉的。
彼时,程护和家人借着裴适的一路护送,成功回到了赵国。还没回到相国府上,程护便哭个不停。便是见了父亲母亲,程护的思乡之心终于稳稳当当地有了着落,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情。
“父亲,母亲,祠堂在哪?”
程护忽然走到屋门口,拿起身上背的行李打了开来,从层层叠叠的旧衣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黑黑的木罐子。
怎么一打开行李,又是找祠堂,又是拿出黑漆漆的罐子,众人心道奇怪,却也不敢问。
赵老太太带着老花镜,却还是看不清,心也跟着朦胧的视线模糊起来了。
她以为三儿拿出的黑色瓷瓶里装着难得的药丸,忙劝说道,“护儿,这时候找祠堂做什么?这药交给库房的管事管着便好。”
程相国看出蹊跷。
一阵清寂。
程护看着周围人的表情,恍然猜到对于兄长的死因,家人并不知晓。怕父母伤心,于是又寻了别的话头,说了起来。这时候又恢复起了起初的喧闹。
深夜里,就在程护到祠堂给兄长悄悄列上牌位,放上骨灰罐时,一对年迈的夫妇早在祠堂候着了。
“父亲,母亲。”
程护打着灯笼,在黑暗下的红光中,跪地说道:“孩儿无能,没能护得着兄长。”
燕王赵亨的一把火烧得快而狠,等他听到消息,已经是次日辰时了。再到兄长家宅时,偌大的宅子,已化成了点点灰烬。
“不怪护儿你,”程相国颤着身体,颤巍巍说道,“一切都怪我。”
“都怪我啊!”程相国捶着自己胸口,痛恨说道。
赵老太太知道长子的死讯,已哭泣不成声。暗处的婆子见了,忙扶着老太太离开祠堂,回到了屋里。
程相国扶着门框,大口地喘着气。
他早就该知道,程护程持两个亲生兄弟,就因这一点,在燕国,他们二人不敢亲近。
再者说,燕王赵亨想方设法监督众臣子的言行举止,他们的书信往来过分地稀少。恐怕两人的互相了解,还是从同僚口中知悉。
都说有国才有家,国破尚可复。可他的家已然四分五裂,可能再复?
程相国目不转睛的看着火炉上的一纸书信。
此时尚在冬日,人老了火气不足,那四方神兽温火炉里自然置着炉炭,小火慢慢散着温热,暖和着程相国和赵眉老太太。
流沙一齿一齿地转动着,火炉上的书信被烤得烘干。
赵老太太暖着手掌心,见程相国看着书信发愣,却也不打开。
想到这里,赵老太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么些年了,老头子还这么倔。
她慢悠悠伸回了手,握住了同坐火炉旁的程相国的双手,开口说道,“老头子,持儿活着就好,即便不愿见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好好的,还活着便好。”
见程相国只是低着头,又笑着说道,“别忘了我们还有孙女呢,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沈荔,她在长安长大。孙女和持儿长得很像。等孙女回来了,我们带她去见许多名山大川。不过,她要是不喜欢出门,我们便把皇上新赐给我们的宅子给荔儿住着,那宅子大,还出自天下能工巧匠的孟然之手,荔儿一定喜欢……荔儿在了,持儿这小子总有想念女儿的一天,那时肯定会回来的。”
赵眉赵老太太已过了耳顺之年,一时之间说了许多话,身子也着实疲惫,便抽出手抱着手炉暖手,让碧清扶着她离开了偏厅,末了,临走时背对着屋内的人说道,“相公,我先回屋休息了。”
一面说着,一面遣散了屋内屋外伺候的侍女小厮。
碧清是新来伺候赵老太太的侍女。老太太预备等孙女回到洛阳之后,将她安排到孙女府上管事。
任是碧清打听并了解了许多赵老太太的喜恶,可她仍不解其中意,轻声说出了心里话,“老爷一个人在屋子里,需要安排人在外候着吗?”
“不必了。”
赵老太太摆了摆手,将手中沾满泪水的锦帕递给碧清送去洗。
老头子原谅了圣上,释然了鞭挞的侵犯,可从始至终还没原谅她自己呀!
口干舌燥说了那么多,还是不肯握住她的手。要是不走,恐怕火炉上的信纸要被烤干了。
老头子一直低着头,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讲……看她今天还和他讲话么。
屋外拖沓的脚步声渐渐离地远了,等没了声息,程相国才睁开了眼睛。
书信被烤得烘热,已出现了淡淡的黄色痕迹。
紧忙之下,程相国伸手拿起炭炉上的书信,不顾手上的烫意,牢牢抓住信封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
看到第一个字,程相国只觉得头晕眼花,又信手撤了身下的矮凳,直坐在地上。
正撩起衣摆坐下,只觉得手摸到了什么,湿漉漉的。
不知什么时候,黄花梨地面上多了一滴一滴的水珠。他伸手一看,这不是眼泪是什么。
程相国摩挲着手指上沾染的泪滴,往边上挪了一挪,坐在矮凳上看着地面上的几滴泪。
死老婆子又背着他哭了,这一次比上次还熟练,他竟连一句哽咽的声音都没听到。
“她自己都放不下,还好意思说了许多话安慰我?”
程相国看着手中的信,一字一句念了起来。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程相国再睁开眼时,只看到信上绽开了梅花点大的雨滴,打湿了字迹,字迹被晕染地分外模糊。
侍人得了老太太的命令,往青花罗汉图葫芦瓶插入新摘的梅花,不经意间,看到火炉上的信纸还在。
然而字迹不清,分外模糊,炉火也将信纸烤的黄澄澄。
等侍人插好花后,就看到信纸上的晕染已成了一幅画,画上画着一个稚童和大人,稚童活泼可爱,大人可亲。
这几日,沈荔也收到了一封一封从洛阳来的书信,信封写着:孙女沈荔亲启。
笔迹陌生,却苍劲有力。
沈荔呼了呼手,一面走一面打开看着,她是在好奇与心切,尚未谋面的祖父和祖母会在信中说什么。
书信中大多数都是有关父亲的事迹,诸如父亲几岁去了燕国,为什么离开赵国,赵国面临的情势如何。
书信的末尾总会画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大人,小女孩吃着糖葫芦,大人则是抱着小女孩看社戏。
然而,寄来的六封书信中,除了最后两张书信纸面干净,前四封字迹有些模糊。
祖父任赵国宰相,信差大人定小心护住才是。
沈荔提着裙子小跑到了角门口,朝离去的背影大声喊道,“驿使大人,这一路下雪了吗?”
送信的差役正要离开,听到有小姑娘叫住她,停马回道,“姑娘,这一路无风无雨,我来的这一路,都是晴天。”
既然无风无雨,何来浸湿的字眼。
难道是因为祖父和祖母喜欢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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