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秋天,郑注与李训的势力空前膨胀,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人心惶惶。
九月二十六日,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被升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以虚名尊之,实夺其权。
十月九日,王守澄被赐毒酒,死于家中。
至此,元和末年遗留的弑君逆党被尽数铲除。
消息传到光王宅,晁灵云开心不已,满心欢喜却无人可说,只能在安正院里摆下酒菜,与李怡分享这个喜讯。
“王守澄这个人,就是个大奸贼、大禄蠹,他死了,我替圣上高兴。”晁灵云兴奋地与李怡碰杯,一口气饮尽杯中酒,满面红光地笑着,“十三郎,你怎么那么冷淡,也不陪我高兴高兴。”
“好好好,恭喜你。”李怡无奈地斜睨她一眼,陪她饮了一杯。
“哼,阴阳怪气。”晁灵云撇撇嘴,主动夹了一片生鱼脍喂他,“我就知道,只要一提王守澄,肯定会勾起你的心病。这老贼是让我们有过隔阂,可这事都已经过去了,哪怕过阵子李大人会回京,我……我也保证不再和他那边有往来,行不行?”
李怡默默嚼着鱼脍,盯着晁灵云的脸,久到让她忍不住摸摸脸颊确认有无异样,他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圣上恨朋党,比恨藩镇更甚,就算王守澄死了,你的李大人也回不了京。”
晁灵云鼓着嘴,恼火地瞪他一眼:“我高兴也不光是为了李大人。我知道圣上的抱负,看他如今雷厉风行地铲除阉党,我是打从心里为他高兴。”
李怡对晁灵云的话不置褒贬,为她夹了一筷子羊肉,又替她杯中斟满酒:“王守澄是生是死,与我无关,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我这里有另外一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
李怡对上晁灵云充满好奇的眼睛,顿了顿,才道:“最近我打算让康承训去一趟回鹘,送一批物资给我阿姊过冬,你想不想去?”
晁灵云没料到李怡真的肯让自己出远门,一颗心激动得砰砰直跳:“我当然想去!如果去的话,我大概何时出发?”
“如今商队正在备货,我让康承训帮你打点行装,如果一切顺利,月底即可启程。”李怡看着晁灵云兴高采烈的模样,小心藏好眼底的落寞,“离开我和温儿、瑶儿,就那么高兴?”
“就小别一阵子,怎么能叫离开你们?这明明是两码事。”晁灵云忍着笑意,白他一眼,“开口的是你,泛酸的也是你,好没道理。”
“我就是不想跟你讲道理。”李怡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正色道,“等见到我阿姊,你就多陪她说说话。她远离故土多年,受困于回鹘金帐,因为王权更迭换了几任丈夫,身为女子的辛酸血泪,对我这个弟弟她又肯道出多少?你是我见过最可人的一朵解语花,一定能为她驱散不少忧愁。”
晁灵云听李怡说的伤感,不由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讨人喜欢,但身为女子,光听你一席话,就知道太和公主这些年过得有多辛苦。在我出发前,你就多和我说说她的习惯与喜好,等我见到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开怀。”
原本离别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因为有了李怡的嘱托,晁灵云心里记挂着太和公主,反倒将她对儿女的牵挂冲淡了几分。
十月末,前往回鹘的商队如期成行,晁灵云别过李怡与儿女,换上男装,跟着康承训的商队离开了长安。
从长安前往回鹘,要先到大唐边塞的振武军镇,再过东、中、西三座受降城,从漠南走参天可汗道抵达回鹘。此道修于贞观年间,沿途设有驿站六十八处,供南北往来的使者和商旅补给。
这一路风餐露宿,毋庸赘述。边塞本是苦寒之地,在冬季更是朔风如刀、严寒彻骨,遇到路途险阻之地,马队几乎寸步难行。
十一月下旬,晁灵云一行抵达位于振武镇的东受降城。此城设有绢马互市,商队因此驻扎下来,预计要等过了年,参天可汗道开始冰雪消融时,才会正式出发前往回鹘王庭。
这天晁灵云照旧跟着康承训,与几名胡商见面,酒足饭饱后从酒楼出来,就看见一支振武军浩浩荡荡地从他们眼前跑过。
康承训冷不防被飞扬的尘土迷了眼睛,不爽地抱怨:“瞎跑什么呢,这么兵荒马乱的,外头打起来了?”
“嘘,郎君可要小心言行,”一旁的胡商善意地提醒道,“最近巡边使正在城中,全城军民都不敢大意呢。”
康承训已是老江湖,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厉害,忙向那胡商道谢:“多谢大哥提醒,我可得管住自己这条舌头。”
晁灵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等回到客栈,才问康承训:“康大哥,为什么方才一提巡边使,你们就一副谈虎色变的样子?”
“你想想巡边使是什么人,那可是奉旨巡边的宦官,从长安远道而来,又岂肯空手而归?”此刻康承训已醒了酒,正悠闲地翻着一卷账册,“那可是一帮等着拿好处,没好处就要找茬,找不到茬就要无事生非的家伙。”
“原来如此。”晁灵云冷笑,“这帮宦竖,在京城就已经嚣张跋扈,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会更加无法无天。”
“可不是嘛,在这位太岁离开前,我们可得夹着尾巴做人。”康承训合上账册,将它递给晁灵云,“这里头的账目我都核对过了,没有差错,今天你花点时间好好看一看,尽快熟悉茶马这一块的生意。”
晁灵云接过账册,笑着答应:“谢谢康大哥,我会仔细看的。”
茶马这一块是商队生意的重头,账目繁多,晁灵云捧着账册研读,一看就看到了掌灯时分。
这天她的晚饭也是在房里用的,饭后独自守着火盆,一边取暖一边继续看账。窗外朔风呼啸,偶尔会有断断续续的芦笛声响起,在这边陲之地勾起征夫、旅人的思乡之情,使人心生悲凉。
晁灵云一时走了神,竖着耳朵倾听,正沉浸在窗外的笛声里,冷不防一阵马蹄声奔雷般响起,将那一缕幽咽的笛声冲散。
她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细缝,向外窥视。
只见街道上火光憧憧,黑压压的铁甲骑兵蜂拥而过,乱哄哄的吵嚷声里,依稀可以听出“回京”、“勤王”等字眼。
晁灵云一阵心惊肉跳,不知道长安那边出了什么事,关上窗子思索片刻,便披上大氅去敲康承训的门。
此刻康承训自然也醒着,将她让进房中,主动开口:“孺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康大哥你也听到了吧?”晁灵云望着康承训,惴惴不安道,“一定是长安那里出了大事,军中才会如此喧哗。本地商人的消息一向最为灵通,康大哥,你可有办法打听一下?”
“现在外面正乱着,肯定是不方便出门了,等外面动静小些,我就去打探一下。”康承训答应着,又安慰晁灵云,“你也不要太担心,军中多得是愚夫莽汉,又喜欢冬夜喝酒,难说不是一场误会。”
晁灵云点点头,心中稍定,便又返回自己的客房。这时候她已没心思看账本,又毫无睡意,只好和衣而卧,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等天亮。
客栈外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天蒙蒙亮时,晁灵云的房门忽然轻轻响了两声,她立刻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跑去开门。
门外的来客自然是康承训,他一见到晁灵云,便问:“一夜没睡?”
“怎么睡得着。”晁灵云将康承训让进屋中,看到他难看的脸色,一颗心顿时跳得飞快,“康大哥,你是不是打探到了什么?”
“听说长安出了大事。”康承训咽了一口吐沫,艰难地说,“宰相王涯串通郑注、李训谋反,幸亏有仇士良率神策军护驾,天子安然无恙,但京城大乱,官员百姓死伤无数。”
“谋反?我们才离开长安多久,怎么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晁灵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如果京城整个都乱了,那……那十六王宅会不会受到波及?”
“不知道啊。”康承训眼睛里爬满血丝,烦躁地抓着头发,“就算王宅不出事,如今大明宫被神策军控制,文武官员死了一大半,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亲王之中一定有人蠢蠢欲动,也不知道光王他会如何应对。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我竟然不在京中,实在可恨!”
听了他心急火燎的一番话,晁灵云反倒安静下来,双眼定定地注视着康承训的脸,仿佛想从他急躁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康承训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一时竟顾不上惦记长安的局势,小心翼翼地问:“孺人,你怎么了?”
“康大哥,你和十三郎是不是又瞒了我什么?他忽然转了性子,愿意让我离京,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晁灵云的嗓子控制不住地哽咽着,因为情绪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
康承训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开口描补,想稳住晁灵云:“孺人,你别误会,谁能想到京城会有人造反呢?”
“这种事是不容易想到,可出了那么大的事,比起意外和震惊,你考虑更多的却是大局和先机。”晁灵云含着眼泪,冷笑着戳穿他,“你和十三郎就是一类人,而他的目光只会比你更远,今日的局面不说全盘料中,他至少能够提前看出点苗头吧?可直到我离开长安,他都没有给我一句实话……若不是巡边使恰好在这里,若不是昨夜军中闹出动静,我就会一直傻傻地走到回鹘,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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