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二十三年。
孤山恰逢几十年难遇的暴雨。正午时分,光亮却悉数被这场大雨浇灭,豆大的雨滴砸在地面溅起混着暗红的泥泞。
手中长刀已经卷刃,紧攥着刀柄的虎口被雨水沤的发白。卫昭支撑起脱力摇晃的身体,奋力挥刀挡下刺向自己的长剑。
刀剑碰撞那一瞬巨大的冲击又将手背被泡得卷边的伤口震出血丝,卫昭使出全力将其格开,翻转手腕射出最后一支袖箭。
周遭横七竖八的尸体还在汩汩冒血,浓稠、腥臭的味道被雨水裹挟着涌入大地缝隙。面前杀手喉间血液喷溅,沾到卫昭脸上模糊了视线,她见天地一片血红。
进水的耳朵突突跳痛,声音像透过一层沾水的被子才传入耳中,雨声如战鼓擂动,卫昭依稀从中辨别出泥泞里沉闷的马蹄声。
紧盯面前悬崖的卫昭木讷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黑压压的影子从小路涌出来,铁甲碰撞声与马蹄声从三方逐渐逼近。
骑兵逐渐让出一人宽的通道,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骑马走到了最前面。
雨水顺着那高挺的眉骨滑落将长长的睫毛打出颤,颇为俊美的脸庞在大雨中有些看不真切,紧紧抿着的嘴唇透着不加掩饰的心疼。
卫昭眯眼看清来人,声音带着些许委屈的颤抖:“夫君……”
长刀从手中脱落,她拖着近乎迟钝的身体想要向他奔去。
箭矢随着闪电的光亮一通刺穿雨幕没入卫昭胸膛,她垂眸看向身前的箭羽,又呆滞而缓慢地抬头望向高坐在马上的男子。雷声轰隆,声音却变得遥远而虚幻。
雨水砸在脸上没了痛觉,她才迟迟发觉,这雨好凉……
“好冷……”
卫昭在仅一人宽的床榻上猛地睁开双眼,急促呼吸凝结出的白气在明灭的烛火中格外显眼,她顺着声音看向睡梦中又裹紧些被子的小姑娘,瞳孔紧缩。
独属于北疆冬日的寒意透过未关紧的窗棂钻入屋内,炭盆灭了多时,余烬裹着积雪堆在盆里,灰白得像撒了一层盐。
飘到脸上的雪花化成水珠顺着脸颊蜿蜒向下,卫昭抬手触到后便愣在当场。
寒风透过缝隙往房内涌,尖锐的动静像是箭矢破风的尖啸。
同住的小姑娘又喃喃了一句好冷,卫昭才回过神来从毫无暖意的被褥中起身,关好窗子后走到炭盆旁引火烧炭。
几星微弱的暗红逐渐连成一片,卫昭怔怔地看着窜起的火苗,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烧得发红的炭盆。
手指针扎一般,她看着下意识缩回的手愣了一愣,借着火光慢慢环顾一圈。
从斑驳的墙面到针脚粗糙的被褥,小小的禅房却让卫昭看了许久。
她看到了尚在人世且未长大的静灵,也看到了自己在那面墙上划出的道道痕迹。
卫昭看向被烫的泛白的指尖,大拇指用力捻了上去。
尖锐的疼痛从指尖蔓延开来,直到此刻她才确信这一切不是死后回忆。
那切实的疼痛告诉她,她还活着,并且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的宿因寺。
铁器穿透胸腔的感受似乎还未远去,谢澜峥搭弓射箭时的神情隐在阴沉天光中她至死也未能分明。
卫昭打了个冷颤,往炭盆处靠了靠,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的声音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
“你又做噩梦了吗?”带着困意的声音响起,卫昭循声音看过去。
静灵闭着眼从枕边摸索出荷包,十分娴熟地拿出块姜丝糖伸手递给卫昭,“阿昭,那都是过去,别困在过去。”
卫昭忙起身过去扶她躺下,将糖放回那个针脚粗糙的荷包,又给她掖好被角,“不是噩梦,我只是太开心了。”
小女孩看着她,上下眼皮打着架哦了一声。
卫昭一下一下拍着静灵哄她入睡,年幼孩童脸上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炭火噼啪作响,尚有些潮湿的木炭烧出略浓郁的霉味,气息酸臭熏得卫昭眼眶泛红。
被子带着补丁却露出没完全盖住的边缘,发黑的布料像极了那一日宿因寺里被大火烧焦的衣襟。
就在不久前,或者是在很久后,谢澜峥拿给她宿因寺住持的血衣与信物。她带着蛰伏多年的暗卫重回孤山,试图营救“被外族围困”的僧尼。
可她到时,宿因寺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她分不清一团团焦黑的尸体是她的哪位故人,那一片废墟里等待她的只有埋伏多时的杀手。
暗卫拼死为她杀出一条生路,她带着仅剩的几人和满身血污跑到了孤山顶,厮杀到最后只剩她孤零零留在雨中。
记忆的最后是坐立于马上握着长弓的谢澜峥。
她还以为,那是她的援军……
刀刃划破皮肤的痛意尚存,兵甲碰撞的声响萦绕在脑海,卫昭陷入死前一幕幕回忆里,直到炭火燃烧迸溅火星的噼啪声将她惊醒。
卫昭收敛心神,起身将静灵裸露在外的手小心放回被中,把炭盆笼罩仔细罩好后提着一盏小灯往大雄宝殿方向去了。
院内枯瘦的枝丫迎着月光,崎岖的树干迎风而动叠在一起勾勒出一个挺拔孤寂的影子,像极了谢澜峥身形。
耳中响起尖锐爆鸣,卫昭几乎是在瞬间抬手试图扣动机关,手指触到空空的腕骨时又脱力一般垂下。
她还在孤山,腕上没有谢澜峥送的袖箭,那树影也不是远在京都的丞相府公子。
心中酸涨,说不出的情绪压得卫昭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自嘲如今宛如惊弓之鸟,低垂着头咯吱咯吱踩雪进了大雄宝殿。
方才放下灯笼点了清香,寺门处古钟便被敲响。
钟磬音伴着梅香涌入大殿,香灰随之被震到手背,卫昭抬头看着高大的佛陀,手上带着微灼的热度,心下一片悲凉。
这里的一切她太过熟悉,熟悉到自己需要一再确认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睡在死后的大梦里。
膝下拜垫上的万字符是景德十八年大年夜住持新绣的,禅房被子上三个补丁是因为静灵在上元节不小心打翻花灯烧出了窟窿。
她甚至能从佛前供奉的姜丝糖回忆起确切的日期——景德十八年,正月二十。
这时她尚且十八岁,还是被囚于宿因寺的定北侯府小姐,没有一人一剑回京都,也没有两手空空地嫁入丞相府。
寒意透过空旷的大殿从四面八方浸入骨缝,缺了半块的玉佩棱角刺得手心红白,卫昭仿若未觉一般紧紧攥着穗子已然泛白的羊脂玉直挺挺跪坐佛前。
景德十二年,她的祖父老定北侯将兵败回京的父亲驱逐,连同卫昭一起罚往北疆佛前长跪赎罪。
她在京郊破庙里度过了自己十三岁生辰,那一天,父亲将珍之重之的半块玉佩塞到卫昭手里便溘然长逝。
卫昭仰头直视月光与烛火中静默高大的佛祖,脑海里是父亲那双灰败的、怎么也合不上的眼。
“你打算一直跪在这里吗?”
一直看着弥勒佛像的卫昭回头,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老尼。
不是那个一片废墟中双掌合十打坐的焦糊尸体,卫昭能借着朦胧天光看清主持平静无波的眼睛和带着些许白的眉毛,一脸严肃却鲜活无比。
卫昭强忍了一夜的情绪一下冲上来,委屈、喜悦、迷茫……所有糅杂成一团涌上她的喉头,她站起来抱着住持放声大哭。
住持拿着佛珠的手僵了僵,然后轻轻拍了拍卫昭的背,等哭声渐停,她轻声道,“你受委屈了。”
住持看着弥勒佛与燃灯佛前分别燃着的九柱清香,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前尘是未来,未来亦是前尘,但你总是活在当下。”
卫昭转头,目光在过去与未来佛像上来回游移。
她在佛前跪了许久,问了无数次那五年是她的过去还是即将发生的未来。
但神佛不语,端坐高台。
住持看着沉默不语的卫昭轻声叹一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十几岁突逢巨变,那场祸事将卫昭的尊严脊骨寸寸折断,如果不是镇北将军声声泣血的活下去,恐怕她早已深埋黄土。
住持一直觉得卫昭就像大雪将至前孤山上已然枯萎却没有腐烂的花,只待一场风雪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解脱。
直到景德十六年卫昭从这囚笼一般的寺庙失踪,半年后的夜里又带着一身伤回来。
她拖着溃烂的伤口,身体烧得滚烫,就那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在地藏王菩萨像前不吃不喝跪了三天。
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一双眼睛越来越亮,眼底却越来越凉。
没人去过问她去了哪里,住持也不敢去想那半年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卫昭活过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活了。
这位比丘尼从未在卫昭身上见到少年人的影子。
孤山五年的数个日夜里,她只能透过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从那寥寥传言中想象当年冠绝京都的卫昭该是何种模样。
今日孩童一般的痛哭终于让她在卫昭身上嗅到一丝年轻人的无措,可她似乎在哭完后又一瞬间白发苍苍。
住持捻着佛珠,犹豫一瞬还是开口。
“你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回去吧,拿着你母亲送来的婚书,去京都求长辈做主。”
“成婚后,便可以留在那里了。”
卫昭呼吸一窒,凝视着满眼心疼的住持许久,攥着玉佩的手一下子被卸掉了所有力气。
风裹着雪粒扬起住持宽大的僧衣,那串泛着莹润光泽的白色念珠轻轻摇晃,卫昭想起那日余烬里焦尸四周零落的、烧得发黑的菩提子。
卫昭转身看向笑容可掬的未来佛像,木叶混着潮湿泥土的气味涌入鼻腔,浓烟裹着血腥气随冷冽寒风从五年后吹来。
佛前长明灯忽明忽暗,卫昭盯着那簇颤动的火苗,仿佛看见宿因寺在火海中化为焦土。
喉间泛起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不偏不倚溅在明黄新线绣成的万字符上。
前世,她拿着婚书上门求娶,谢澜峥因为娶了她这个被放逐多年的罪臣之女再度沦为京都笑柄。
两人彼此依靠、互相取暖,在众人冷嘲热讽中相伴五年,她以为两人之间纵然没有爱情也该是同行的盟友。
可是,他亲手杀了她。
卫昭几乎是跌坐在地上,喉间传出拉风箱似得声响,似哭,似恼。手中玉佩棱角刺得掌心发白,天光乍破,映得她眼底一片血红。
油灯将熄未熄时,卫昭突然改为单膝跪地便于起身的姿势,身体瞬间紧绷。
蹄声裹着众人踩雪的声响伴着山门推开的咯吱声碾碎一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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