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当真好算计

谢澜峥此时在正厅梗着脖子跪得笔直。

谢老夫人被这个上来倔驴脾气的孙子气得说不出话。

一旁的李嬷嬷又是给老夫人递茶又是顺气,嘴里还不住劝着:“公子,你就别犯犟了,老夫人也是为了你好。”

谢澜峥跪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谢老夫人一口气顺过来脸色红润了一些才开口:

“祖母,我不娶。”

谢老夫人重重拍了下扶手,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有没有想过这桩婚事意味着什么!”

谢澜峥脊背笔直,像一柄刺入地底的利剑,低垂着头颅,烛火映照在高高的眉骨上,投在眼窝一片阴影。

“卫昭能名正言顺留在京都,江南那边不会再逼父母亲过继。”

谢老夫人好似被气笑了,她盯着谢澜峥,干瘪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亮,像燃着一团火,“你都知道,为什么不肯!”

谢澜峥抬头,迎着谢老夫人的目光,像是说给她,也像是说给自己:

“我要做的事,顾不得旁人,这桩婚事也不该成为她留在京都的支撑。”

谢老夫人手紧攥着桌角,青筋与骨头在薄如蝉翼的枯黄皮肤下纵横交错,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她不是旁人,你要做的事情里,卫昭本就是局中人!”

谢澜峥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这本就是九死一生,您当真舍得她被牵连,然后…”

谢澜峥话没说完,便被谢老夫人手边的茶盏砸到。

胸前一片潮湿,温热的茶水透过薄棉渗入里衣,心窝处带着拉扯不断的黏腻。

“她敢回京都就证明她不在乎!看到卫昭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们所图之事相同,殊途同归,你为什么...”

谢老夫人话没说完就被谢澜峥的一声冷哼打断,满满都是不屑与嘲讽,“您当真了解她吗?”

“道不同便不相为谋,殊途又如何同归?您真的不怕有一天我们反目成仇只剩你死我活的结局吗?”

“祖母,到时你舍得她死还是我死?”

谢澜峥想起前世孤山那场大雨,冷雨穿过天幕砸进骨缝,筋骨血脉近乎寸寸冰封。他与卫昭十步之遥,一死一伤,天人永隔。

这样的路,他已然走过一次。

“住口!”

谢老夫人已然动怒,一声呵斥带着变了调的沙哑与粗粝,她剧烈咳嗽了半晌,直到脱力气短、眼眶通红。

“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是你宁愿自污名声也要等、要娶的人呐。”

谢老夫人语调一声比一声轻,最后甚至沾上了哽咽。

卫昭离京第二年,谢澜峥重伤刚愈便暗中去了一趟孤山。

自那以后府内年年制女子新衣,一年四季尺寸总有变动,但是谢老夫人自第一眼便知道,那是卫昭的衣服。

满京都只有自北方而来的卫昭穿箭袖,也只有卫昭与那些玄与红色衣物最相配。

她生在北地的疾风暴雪中,是那苦寒之地被卫安夫妻和镇北军纵着长大的宝珠。

她骄傲,嚣张,七岁回京都时性格已然定型。可她偏偏张扬,明媚,像展架上最耀眼的瓷娃娃。

哪怕是拘着她进宫亲自教习的皇上也不舍得真狠下心来管教她。

世家女子多讲温婉娴静,可她不一样。

她爬树翻墙,登山下河,城门乞丐进出的狗洞,御书房皇帝书案的桌底她都钻过。

像一团火,热烈的绽放在广阳城中。

没有人不爱年幼卫昭。

于是那时尚且年少、还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谢澜峥在拿到那一纸婚书时欣喜若狂。

后来卫安去世、卫昭离京,谢澜峥便成了京都诸家眼中的香饽饽,为他说亲的人络绎不绝。

是谢澜峥自己吩咐府医放出消息,就说他坠马重伤之后不能人道。

谢老夫人知道,他自污声名,宁愿成为京都笑柄,也不愿娶旁人。

可即便如此,这些年也不乏一些落魄世家和小门小户为着丞相府和一个谢字趋之若鹜,于是他干脆自请守陵跑去北疆待了一年。

那里,离卫昭最近。

卫昭离京五年,他为卫昭回京布局三年,可他突然又不愿了。

为了阻拦定北侯发出的那封请柬,他不惜京都附近杀人,定北侯用了八百里加急,他跑死两匹马也要去孤山拦一拦。

她不知道自己的孙儿近来是着了什么魔,是被谁夺了舍。

“我不是与你商议,是告诉你我和你父亲的决定。”

这句话说完,老夫人放在桌角的手松力垂下,整个人透着浓浓的疲惫。

“阿峥,我老了。”

“卫安走得早,卫昭得在我床前尽孝,她得看着我闭眼。”

谢澜峥似乎被触动,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话到嘴边绕了几圈,“祖母,我不愿连累她。”

“阿峥,我知道你在说假话。”谢老夫人缓慢摇了摇头。

“如今我已看不懂你的盘算,但是我要提醒你,她不是京都被娇养的小姐,她有自己的风浪。”

谢老夫人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踉跄着起身让李嬷嬷扶她回朝晖堂。

谢老夫人走后谢澜峥还跪在那里,脊背弯了些许,带着莫名的颓唐。

他从未把她当成娇小姐,五岁便随卫将军剿匪,十岁就能凭巧劲和武状元过上几十招的卫昭,他从来都不敢小瞧。

前世,卫将军那沉寂多年的暗卫,由她接手后锋芒更胜当年。

他杀卫昭,五千兵马只剩三百玄甲骑兵。

他不曾小瞧过她,所以他不愿她再来京都。

可他万万没想到军中传令官竟为了一袋金叶子将请柬给了青阳县丞。

他没想到会在县衙门口看到玉姑,没想到玉姑死后匆匆赶来的县令是沈沉舟。

他更没想到卫昭也回来了。

孤山朦胧夜色中,他看着卫昭提着灯笼走在月光里,他觉得,卫昭就过如此的一生也好。

可下一瞬他就看到卫昭冲着他在的方向做出了那个动作,那个前世几年里卫昭渐渐成为本能的动作。

那一刻谢澜峥就明白,他拦不住她了。

年幼时搞不懂为什么父亲总在猜来猜去,想不通大人为什么总是心口相悖,言行不一。

后来他慢慢变成那样的大人,他才明白有些事说不出口、有些话问不出来,怕听到答案,更怕听到不想要的答案。

就像青阳到广阳的那二十天,他只能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不敢往前,也不愿退后。

那条路太长,她走了五年,那条路太短,他只随她二十天。

谢澜峥缓缓从地上站起身,地龙烧得很旺,膝盖暖烘烘的,手脚却冰凉。

针扎似的痛楚混着麻木从脚踝漫到心底,他迈步出了正厅,微屈的脊背配上僵硬的步子像柱了支拐。

一旁的小厮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扶一扶,刚迈出步子就看到一只手托住了谢澜峥的臂膀。

谢澜峥有些迟滞地转头看向比他身量娇小不少的人,有一瞬的恍惚。

重重灯影混着月色化为晕在夜色里的斑驳,他看到了前世那几年里无数的时光。

她就这样站在身侧,两人并肩走过很长的路。

他们,是怎么走到前世那般境地的呢。

“男女授受不亲。”谢澜峥微微挣了一下,卫昭托着他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别装了,你我之间何必惺惺作态。”卫昭把原话还给了他。

谢澜峥没有再避讳,半边身子的重量压到扶着他那两只细瘦手腕上,轻轻笑了一声,“卫昭,你当真是好算计。”

“哦?谢公子倒是说说,我算计什么了?”卫昭低垂眉眼。

谢澜峥微微转头看向那梳着松散堕马髻的脑袋,眼色冷了几分。

“为了留在广阳,不惜算计祖母,卫昭,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不择手段。”

卫昭没有说话,只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即便那个小丫头没带着李嬷嬷去见你,你也有办法见到祖母是吗。”

“是。”卫昭十分坦诚,“我会把父亲的玉佩落在这里。”

她顿了顿,补充道:“和祖母一模一样的那半块玉佩。”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呢?从谢府门前发现母亲并不如你所预想的那样一眼认出你?

或者更早一些,在你踏入京城认为起码当下安全的时候。”

谢澜峥指着一旁的暖阁,示意卫昭往那边走。

卫昭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澜峥,也木着一张脸扶他往暖阁走去。

直到谢澜峥落座,卫昭将窗子关紧后才开口,“还要更早一些。”

她走到端正坐在椅子上的谢澜峥对面,十分自然坐到炕上,两条腿垂下来,一翘一翘的。

“回京路上一共三波人跟着我,一波是沈沉舟的,想来多是衙役,功夫不高,懂隐匿行踪,但是懂的不多。”

“还有一波我猜想是这些年祖母放在北疆人,没什么功夫,骑马都骑不好,一天就被甩到了后面。”

卫昭腿没再动,两只手撑在炕沿,微微向谢澜峥方向俯了俯身。

“我试了三次才把你试出来,得知是你的那一刻我就在想,这次,我或许还可以再嫁丞相府。”

“我知道你不愿我回来,所以我不能和上辈子一样拿着婚书来逼你娶我。”

她想不出其他能让她留在广阳的方法,谢澜峥起码是她最为熟悉的敌人,况且那一路上,谢澜峥并没有杀意。

谢府门前魏夫人那陌生的眼神让卫昭短暂慌了神,谢府那马车即便不过来,她也要迎上去。

魏夫人最是心软,也最为心善。

卫昭知道即便入府她也见不到魏夫人,世家大族的女子,高高在上的相爷夫人,不会为了门前湿透的猫狗费神,一件衣物已是莫大慈悲。

但是,入府便够了。

她知道来请她的是李嬷嬷的女儿,李嬷嬷能凭画像认出画中之人后代,她一定能认出自己。

李嬷嬷不来也没关系,她会落下那与太夫人一模一样的半块玉佩,经由书鸢送到太夫人的心腹李嬷嬷面前。

谢澜峥一下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心里莫名的酸胀。

“如果母亲如以往惯例给些银钱便罢了,你又当如何?”

卫昭毫不在意地摊了摊手,“不如何。”

“如前世一般去册封礼,魏夫人终归会认出来我,祖母依旧会知道。”

谢澜峥一手搭在扶手上,头颅微微后仰,视线向下落到卫昭因为过于温暖又开始发红的手。

她好似并没有太大知觉,许是已经成了冻伤,谢澜峥轻蹙眉,又觉得她活该,冷哼一声道:

“那你何必谢府门前走一遭。”

“我必须见谢相,”卫昭看向谢澜峥,直直望向他眼中。

“京都至广饶以谢相车马脚程至少十五至多二十天,按二十天算,若等到册封礼后就晚了。”

谢澜峥面色微变,眼中所有掩饰褪下,只剩含有威慑的凛冽。

“我劝你别淌广饶这滩冷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春水摇摇晃

婚后第二年

狩心游戏

骄阳似我(下)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长冬余烬
连载中逢桉 /